第56章 心事被窥
一身宝蓝锦袍风姿绰约,温雅有礼世所无双的墨家大公子,言笑晏晏,各国棋手一进景德书院,便迫不及待地往墨家大公子面前凑,大有巴着大公子说个不停,不然东陵之行白走一趟之态。
“大伙儿让让!让让哈——”
此时,一名蓝袍少年慢慢地拨开众人,看似手法轻巧,实则手上力道半丝不弱。
一棋手被拨到后头,顿时怒道:“哪里来的宵小,竟敢如此无理?”
少年头也不回,却随意地指指自己身上的蓝色官袍,那棋手一看却顿时来劲儿,道:“你是何人?竟敢冒充东陵指挥使?”
“不是指挥使。”少年向前拨弄的手一顿,缓缓地扭头看他。
好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周围人不由得惊叹出声。
秀眉微蹙,脸的主人明显的不悦。
“校尉。”
少年挑眉看他,那棋手先是发愣,回神顿时急得脸色通红。
“你、你姓甚名谁?”
“你、你瞎了狗眼?”
棋手身后一高瘦男子狠狠地推开他。
棋手正要发怒,却见高瘦男子正是北齐赢侯姜世良,顿时噤声。此时,忽听姜世良大声说道:“有眼无珠!他是墨家五公子!”
棋手脸色白了白。
姜世良见棋手当下不敢反驳,满意地点头,在目瞪口呆的人群中得意地一扭头,却倏然睁大双眼。
“人呢——”
墨香幽幽,檀香袅袅。
墨家大公子墨子凌盛名在外,在景德书院又是安远大儒唯一关门弟子,自然得有一间自己独有的宽敞书房。于是,墨子卿将他家大哥从人群中“揪”出来,径直进入了墨大公子的书房。
墨大公子喜静,书房便依着一侧小山岩,远离前头喧闹。室内一张黑木茶案,案上放置一个浅白圆月形茶盘,有宜州特有的扁圆鼓形、朱砂色小陶壶,和色泽无暇、杯体浅薄的白瓷上釉茶杯等。有清泉自小山岩旁流出,注入相连的竹节,缓缓地流入黑木茶案旁的一个轻巧白玉缸,水入玉缸,其声琤琤,如斜风疏雨,轻扫瑶琴。
此刻,幕纱重重半洒着点点枝叶斑驳光影,清雅寂静,独有一番幽韵。墨子卿慵懒地躺在浅绿色软塌上,闭目养神,一派老神自在。
墨大公子临窗而坐,亲自取水煮茶,大约起火后半柱香,砂铫中就有声飕飕作响,当它的声音突然将小时,墨大公子将一旁小火炉上烧着泉水的砂铫轻轻提起,淋罐淋杯令其滚热,再将砂铫置于炉上。
他轻轻打开锡罐,倾茶于素纸上,茶是南越凉州远古县出产的顶尖名茶——鹿苑毛尖,墨大公子细心分别粗细,将金黄茶叶有序地在壶中层层铺开。当泉水二沸再抬手提起砂铫,缘壶注水后,立即倾出茶汤。
墨子卿偶尔轻抬眼皮瞟了大公子一眼,心中轻叹。
真有功夫。
眼看清水溢至壶口,轻手刮去茶沫,当清茶色泽渐开,汤色黄净明亮,茶香馥郁,那一缕渺渺水汽萦绕开,见墨大公子浅笑抬眸。
“兵马司没事儿了?”
“破事儿多了去了。”
“哦?”墨大公子薄唇一勾,温和的目光落在墨子卿身上,精致长眉微微上扬,“那你怎么这般清闲?”
“什么清闲?”墨子卿懒懒轻抬眼皮,又瞟了悠哉洒茶的墨大公子一眼,懒洋洋道:“本公子这是忙累了,不想去了。”
“就不怕挨训?”墨大公子轻笑。
“有大哥在,谁敢训我?”墨子卿反问。
“······”原来这孩子是有恃无恐。
墨子凌瞅了墨子卿老半天,见他精致的脸蛋看起来如同往常,眼皮底下却微有些乌黑,心下便有些心疼,不忍再开口打扰。
半晌,墨大公子微一轻叹,轻轻抬盏,抿了一口清茶。
“叩叩叩”
梨花木门响起一阵轻响。
“进来。”墨子凌放下茶盏,轻声道。
门被轻轻推开,清上陌华面色淡淡地走进来,抬眸第一眼看的不是坐在正中央的墨子凌,却是阖着眼睛躺在一旁软塌上的墨子卿。
薄唇极不明显的一勾,清上陌华轻声道:“外头热闹,大公子不去外头看看吗?”
墨大公子顿时挑眉。他这话,怎么说得有些像要赶他走的意思呢?
“子凌不喜喧闹。”
“嗯。”
清上陌华微一颔首,在墨子凌对面悠然落坐。而墨子凌见清上陌华悠哉悠哉地坐下,长眉微不可辨地轻皱。
虽说他和清上陌华因为一同负责天下棋会接触较多,然而换做平时两人的交集实在不多,但是最近无缘无故会面的次数却愈发频繁,以致于让他有一种陌华公子一直在他面前瞎晃荡的感觉······
虽说外界对他赞誉颇多,但他自认个性偏冷,而眼前的陌华公子闻名天下,而平时待人接物也一向冷清默然,但是最近这人是不是有点······太过热情了?
难道······
墨子凌回头瞟了眼软塌上浅眠的墨子卿,微一抿唇,一回眸,眉头却不可抑制地一跳。
此刻,风华绝代却冷心冷情的陌华公子正睁着幽幽美眸,极认真地盯着墨子卿,清泉一般的眸子一览可见的温柔。
温柔?墨大公子唇角一向微扬的弧度倏然一坠,帝京最近街头巷尾的那些桃色传言一下子浮上心头。
初闻街头巷尾那些所谓陌华公子和墨家五公子的桃色传言,墨大公子不过摇头,一笑置之,认为一切不过是帝京多事宵小捕风捉影、寻衅滋事之作,然而今日见了清上陌华看向墨子卿的眼神······就算他再对世间男女情爱无多了解,但瞎子都看能得出······那分明是男子看心上人的眼神。
心上人?
一向宠弟护短的墨大公子,此刻心中微微有些不安。
“墨五公子,是个极好的人。”清上陌华温柔地盯着墨子卿精致的侧脸,突然开口道。
墨子凌抿唇不语,神情淡淡地看他。
清上陌华面色不变,回眸深深地看了一眼墨子凌,道:“是是非非,虚虚实实,大公子竟也会被琐事所困吗?”
“琐事?”墨子凌扬眉。他知道清上陌华聪明绝顶,答出此话明显是看穿他心中所想。但是,有关他墨家五弟的事,哪里能称之为琐事?
“墨家从无琐事。”
清上陌华静静地瞅了墨子凌半晌,轻笑,突然不着边际地来了一句:“大公子,不请本世子喝杯茶水吗?”
墨大公子微愣,生平第一次语塞。
“叩叩叩”
梨花木门又一次被敲响。
“何人?”微愣不过片刻,大公子脸色刹那恢复平静。
“大公子,是属下。”
“何事?”
“安大学士有请。”
安大学士吗?
这个时候,安大学士找他会有何事?
清上陌华若有所思地看了墨子凌一眼。墨子凌微一惊讶,长眉轻挑,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缓缓地起身,道:“本公子,这就来。”
“是。”
书房里头安安静静的,墨大公子负手而立,嘴角习惯地挂着一抹浅笑,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清上陌华,而陌华公子依旧是一副平平淡淡的表情,修长莹白的手却缓缓从广袖中伸出——好好的一盏鹿苑毛尖被凌空泼出窗外。
“鹿苑毛尖,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墨子凌轻声提醒道。
“嗯。”清上陌华点头。
天下名茶,自古受南越凉州的茶氏垄断。而鹿苑毛尖作为天下名茶之首,其培植过程极其繁复,产量也极其稀少,堪称万金难求,有时候连各国皇室都难得一二。而这天下间也只有高门墨家,才能让自视甚高的茶氏年年不远千里地上供。
说到这凉州茶氏也实在有趣,话说南越皇室年年厚着脸皮去茶家讨茶,而茶氏却不知从哪里听来墨家大公子爱茶的传言,一股脑将唯一的一批鹿苑毛尖送到东陵,气得眼巴巴等着名茶进宫的南越皇帝跳脚,却也拿茶家无可奈何。
更可笑的是,东陵景帝的“狗鼻子”嗅到鹿苑毛尖进了帝京,不禁抚掌大笑,即刻派郝公公出皇城等候,谁知茶氏屁颠屁颠地将那顶尖名茶送入了墨家。当年,郝公公灰头灰脸回宫答复,景帝失态地摔坏了世间现存的唯一一个乾龙帝族珍藏而流传至今的鼎型紫砂壶。
“陌华公子没有其他事情做吗?”墨大公子这是赶人的意思了。
墨小公子在软塌甜甜酣睡,而清上陌华于一旁“虎视眈眈”,不怪墨大公子多想,而是事关他墨家宝贝五弟,墨大公子不得不事事谨慎。
“是。”清上陌华优雅地斟茶,没有半丝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墨大公子是否好奇,安大学士为何在这个时候找上门?”
“安大学士乃书院常客。”墨子凌浅笑,明显不欲多言。
“东翎如意今日亲自来书院,不知大公子可听说了?”
“有所耳闻。”
墨子凌点头。清上陌华的意思是,安大学士今日来书院找他,是受了景帝指使?与国子监那事有关?那为何不直接找书院的几位夫子呢?他墨家大公子的名头可还没到可以左右堂堂“景德书院”夫子的意见吧。
不得不说,景帝这瞎算盘打得太响亮,真当别人都是瞎子。清上陌华眸色一幽深。
本来国子监并入景德书院一事,是景帝与重臣私下讨论的,不知消息怎么泄露便传到书院几个大儒耳中。原本彼此藏着掖着相安无事,谁知景帝这次打算开诚布公,先是让东翎如意向书院大儒们委婉传达景帝用意,想以所谓坦诚以待赢得大儒们的首肯,谁知书院这些硬骨头却是油盐不进。
一昧怀柔行不通,东翎如意竟愚蠢地威逼利诱,这下子关系闹僵······还好景帝做了两手准备,只得让安大学士找这书院大佬、他老弟安远大儒从中调停。不过,这安大学士此刻来找墨家大公子,想必是大哥在他老弟那里也讨不着好,想找老弟唯一的弟子墨子凌去说情吧。
“大公子可得细细想好,如何回复。”清上陌华抬手敬茶。
“大公子,安大学士有请。”门外人再次提醒,语气竟有些急躁。
“来了,”墨子凌深深地看了清上陌华一眼,提醒道:“子凌,稍后就回,至于陌华公子请——好好喝茶。”
墨大公子仍不放心地扫了眼软塌上熟睡的墨子卿,再看看一旁风度翩翩却痞子本性、明显一来便赖着不走的清上陌华,略微烦恼地背过身,就差没说一句“陌华公子请谨慎守礼”了。
墨子凌迈步而出,清上陌华抬盏,轻啜一口毛尖,茶韵馥郁,入口齿颊留香,他微微失神。在缕缕轻渺水汽漂浮中,清上陌华轻轻放下茶盏,一回眸,柔和的目光落到墨子卿精致的侧脸——
听他轻笑。你看,连你大哥都发觉了,你怎么还······不,其实,你大哥也不对。
清上陌华眼神灼灼盯着墨子卿,几乎失神。听他低声喃喃道:如果想起,你,会不会,原谅我?
忽地,清上陌华眸底掠过黯然,却随即浮起一抹坚决。
此刻,有风悄然,吹起幕纱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