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吴哲和韩景天来到咖啡厅，看见皇甫玲已经坐在一处角落中。
两人来到皇甫玲面前坐下。
这位曾经光鲜亮丽的美妇，脸上浮现着一层阴霾。
三人各点了一杯咖啡。
浓郁的咖啡摆上桌子后，韩景天客气的说：“皇甫老师，这么晚了找您实在抱歉。”
皇甫玲未等韩景天说完，便说道：“韩警官，我知道你们见我的目的，还是因为举报信的事情吧。”
韩景天和吴哲对视一眼：不知道才怪，网上都传遍了。
韩景天面无表情，说：“既然如此，我就直截了当的问你吧，皇甫老师，陈少龙先生的作品系抄袭已经基本没有疑问。因为是抄袭，所以他就不可能有什么创作过程，更不可能给你载有作品稿件的U盘，那么我们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在上次的询问中撒谎？你说那些话是陈少龙教给你的吗？”
吴哲开始记录。
皇甫玲听到这个问题，她的手微微抖了抖，脸色泛白。她沉默良久，又仰起头，坚定的回答说：“不，我没有撒谎，也没有任何人教我说什么，那些都是真实的。我至今仍然认为我丈夫是无辜的，那部《三国好声音》就是他写的。”
皇甫玲的这个回答倒有些出人意料，就连当事人陈少龙自己都承认是抄袭了，皇甫玲竟然拒不交代撒谎的事实？
韩景天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原本预测，皇甫玲会轻易的交待事实，毕竟证据确凿。韩景天又问：“皇甫老师，你说这些话是要负责任的。”
皇甫玲似乎没有听到韩景天的警告，她眼睛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说：“作为名人，谁没有遇到过被人诋毁的情况呢？就连周杰伦都要用膝盖创作来澄清自己啊，我家少龙遇到类似的诋毁在所难免。”
韩景天知道所谓“周杰伦用膝盖创作”的事情，那时前几年有人指责周杰伦的《好久不见》抄袭了黄征的《超级玛莉》的部分曲调，为此，周杰伦在自己的演唱会上用膝盖作曲，并称“自己创意无限”，粉碎了抄袭的指责。
韩景天说：“皇甫老师，人家周杰伦不是抄袭，但陈少龙抄袭却是证据确凿，无可抵赖的。”
“不！我丈夫没有抄袭！”
韩景天看皇甫玲如此倔强，便换了个问法：“陈先生作为影响力巨大的畅销书作家，如今被人举报抄袭，而且证据清楚明白，您作为他的妻子，有何看法？”
“看法？哼。”皇甫玲冷哼一声，说：“就算少龙是抄袭了，但是那又如何呢？抄袭，各行各业都一样，不光文学界，学术、设计、音乐、娱乐、影视，哪有没有抄袭？不光中国，国外也一样。任何人任何领域都是站在前人肩膀上前进的。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也曾被人指责抄袭，但是这也没有影响这两部史书的伟大啊。我家少龙的这点事又算什么呢？”
皇甫玲不自觉的用上了这两个典故。
皇甫玲说到这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吴哲忽然抬起头，他盯着皇甫玲的双眼，问道：“皇甫老师，这是您真正的想法吗？”
皇甫玲目光坚定，答道：“是。”
吴哲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皇甫玲似乎意犹未尽，她喝了口咖啡，又说：“你们不是出版界的人，你们不知道这里面的内幕。其实，做一本畅销书、做一部畅销电影或是做一种畅销商品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大众并没有太多判断力，只要水平到了一定程度，剩下的就是炒作。铺天盖地的宣传加上炫目的包装特效，最好再有几张明星脸，那基本就等于成功了一大半，少龙不过是万千炒作大军中的一员。在全民娱乐的时代，哪还有真正的经典可言？大家不过是在抓紧赚钱罢了。”
韩景天对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颇为意外，他问：“你说这个有什么依据吗？”
“当然，我举个例子，请问两位警官听说过‘中国古代五大精锐部队’吗？”
“古代五大精锐部队？什么玩意？”韩景天不知道。
吴哲却知道，他说：“我好像看过一个帖子，有人总结了中国古代的五大精锐部队，分别是北府兵、玄甲军、夷丁突骑、怯薛军以及背嵬军。”
皇甫玲点头说：“不错，就是那个帖子。没想到，吴警官对历史蛮有兴趣啊。”
“哪里，我只是看过罢了。”
“吴警官，那么是不是知道。这个帖子最早是有一个叫‘老不看三国’的网友发表在TY论坛的，在网上广泛传播，不知何时竟然成了一个‘历史常识’，有一次还被某著名媒体引用宣传《精忠岳飞》电视剧，当我看到那个节目我就笑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呢？”
“嘿嘿。因为这个帖子其实是我老公用‘老不看三国’的网名，利用写书的空闲时间在厕所写的，很多内容都是随意编出来的，其实这部书原本有十三个部队写。可因为时间原因，我老公没有把他们全写出来。本来这种文章只是自娱自乐的历史小品文，不能当真。可就是这种文章都能被网友追捧，由此可见大众的鉴赏能力了。”
吴哲感慨道：“呵呵，恐怕这也是通俗历史类书籍从前些时间的大红大紫到现在的无人问津的原因吧。”
韩景天对皇甫玲藐视“群众”颇为不满，他说：“皇甫老师，虽然我不太懂历史，但是我还是觉得，经典终归是经典，抄袭的永远无法成为经典。”
皇甫玲又笑了，她问：“韩警官，您认为IPONE是不是经典？”
“当然是。”
“那么它是不是抄袭的呢？”
“当然不是。”皇甫玲露出了不屑的表情，那是知识分子对自己理论自负的表情，她说：“不好意思，我们中国有位颇有名气的人曾说，苹果它不也全是原创，多点触控技术是特拉华大学发明，这个技术使手在任何地方可以敲按键，做各种手势，苹果并不是这一技术的发明者，只是收购了该技术，融入到iPhone，才引爆智能手机市场。”
韩景天听罢，似有所悟，说：“原来如此，看来被国人吹捧的苹果手机也有抄袭情况啊。”
吴哲却立刻反驳道：“不对，这是偷换概念。”
皇甫玲又笑了，她指了指吴哲，赞许的说；“吴警官很敏锐，这就是偷换概念，但是，这种说法却能忽悠不少人，真难道不能说明一些问题吗？大众确实没有判断力。”
韩景天有些窘迫，因为这个“大众”自然包括他。
皇甫玲又问韩景天：“韩警官，我再问您，你知道如何做出一部畅销书吗？”
韩景天再次摇头。
“畅销书几大要素：第一，取个装逼非凡的书名，不用管是不是切题；第二，铺天盖地的夸张宣传，最好吹成宇宙第一，第三，名人朋友的吹捧，有的根本没看过或没看完就吹。第四，水军炒作的助力。第五，个性的封面，考究的装帧。有这几条，一部书就具备了成为畅销书的条件。”
韩景天吃惊的问：“这些条件唯独没有书的内容？”
“哼，正是。”
“我不信。”
“你懂什么？作家圈子有时就是互相吹捧，一个电话，一个人情就能让作家们失去节操。”
“如果真是这样，那对于普通作家就太残酷。”
皇甫玲又是一脸不屑：“残酷？什么不残酷？卫青若不是汉武帝的小舅子能成大将军？霍去病不是武帝的外甥能在18岁成就那样的功业？与他们同时代的如李广等人不是没有才华，而是没有这样的关系，所以他只能看着位居自己之下的人一跃成为自己的上司。可是，难道没有关系的人就不生活了？不，他们还是要生存下去，这才是残酷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人的命运大抵如此，一直都是残酷的，自古皆然。”
这时，吴哲终于开口了，他反驳皇甫玲：“皇甫老师，你的话看似有理，其实经不起推敲。就拿最现成的例子来说，作者同样是陈少龙，前后相隔不过一年，《坑死你诱惑》的销量明显不如《三国好声音》，这就说明内容仍是决定销量的关键因素，读者也绝不是是非不辨好坏不分，相反，读者们对一本书的好坏自有其判断。”
韩景天心中感谢吴哲为自己打圆场，立刻对皇甫玲的话：“是啊，有句话叫‘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是非对错总会有公论，任何人的狡辩都是徒劳的。”
皇甫玲不再言语了，端起咖啡杯放在嘴边。
韩景天看皇甫玲百般维护陈少龙，便索性抛出底牌震慑她，反正这个事情迟早也要让她知道。韩景天凑到吴哲耳边，低声询问了一下，吴哲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只见韩景天正色说道：“皇甫老师，今天我们见你是有针对性的，你还不知道吧，你的丈夫陈少龙已经对抄袭的事情供认不讳，他承认举报信完全属实。怎么样，这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韩景天的话如同一颗炸弹，皇甫玲呆住了，她的手剧烈的颤抖，难以自持。她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皇甫老师，您还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们吧，再坚持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皇甫玲似乎动了心，眼神中波光闪动，可接着，她又刚硬起来，她摇了摇头，说：“不，我还是不相信少龙会抄袭。”
“连他自己都承认了。”
“不，你们不了解他，他是个文人，没有什么胆略，我估计他是被铺天盖地的舆论吓住了，他想息事宁人，落个安静，这才被迫承认的。”皇甫玲说着，显示出一种坚定，她说：“你们不知道，少龙从未用过枪手代笔，在这个年月，能做到这一点的知名作家着实不多，你们想，这样的一个人，他能抄袭别人的作品吗？”
“枪手代笔？你是指所谓的‘影子写手’？难道还真的存在这个行业啊？”韩景天略显意外。
“是，是存在的，不仅存在，而且已经是一种常态。无数的作家被捧红，然后就不再自己动笔，或者说他们很多的时候不再自己动笔，而是依靠一个团队去运作，站在前台的名作家不过是这个团队的代言人，后期的无数作品都是他身后的枪手群集体努力的结果。你们看到了很多名作家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们很多的作品都不是出自他们的笔下。”
韩景天不仅唏嘘道：“想不到啊，这个圈子竟然还有这么多内幕。”
“可是韩警官，你知道吗？我家少龙从不用代笔，即使在他最艰难的时刻，灵感枯竭的时候，我曾建议过他这样做，他也拒绝了。你想，这样一个人会抄袭别人的作品吗？”皇甫玲后面的话开始有些激动。
“所以你就认为陈少陵承认抄袭是被迫的？”“是！”皇甫玲的回答不容置疑。
韩景天感慨皇甫玲对丈夫的信任，他几乎要对皇甫玲说出陈少龙怀疑她的事情，但他知道，这件事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说出来。
韩景天又问了一些七夕节当天的情况，以及陈少龙日常生活和人际关系的情况，但几乎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最后，韩景天问吴哲：“学长，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吴哲面无表的答道：“我没有问题。”
韩景天看着询问笔录，他不认为这次调查是成功，他是希望吴哲能发现什么，但吴哲却没有任何问题，这令韩景天更显沮丧。
无奈之下，韩景天只得结束了这个“失败”的询问。
韩景天和吴哲走出咖啡厅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皇甫玲谢绝了两人送她回家的好意，独自走了。
韩景天和吴哲则驱车回警队。
路上，韩景天问吴哲：“学长，刚才皇甫玲说的关于枪手代笔的事情，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吴哲答道：“八成是真的，其实我对此早有耳闻，这种事情啊，在网络文学界是最普遍的。怎么？你发现了什么？”
“哦，倒不是发现了什么，我只是好奇。”韩景天沉吟片刻，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枪手本身写的足够好，能让读者喜欢读，这不是也不错嘛。”
吴哲笑了笑，问：“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本来嘛，读者就是看好看的书，写的漂亮，就OK了。”
吴哲似乎被韩景天的想法勾起来辩论的兴趣，他略显认真的说：“可是，这样一来，这本书就可以说是假的。”
“无所谓啊，还是那句话，只要写得好，对读者来说无所谓真假啊。”
“好，我问你，电影中的替身和特技演员是主演本身吗？”
“当然不是，替身就是替身。”
“好，我再问你，你是喜欢看主演自己表演那些高难度的动作，还是喜欢看替身和特技演员去演？”
“这个嘛，肯定是喜欢看主演自己演啊。”
“所以啊，主演演的再烂，那也是主演自己真实的表演，而替身和特技演员演的再漂亮，也代表不了主演的演技。观众喜欢看主演自己的表演，就是喜欢看真实的东西。这和作者创作是一样的，枪手代笔就是替身演员，演的再好也是假的。书的署名是一个人，而内容却是别人写的，从某程度上说，这是欺骗，在欺骗读者。这就是原作者自己创作与枪手代笔本质的区别了。”吴哲侃侃而谈。
面对吴哲的雄辩，韩景天有些词穷，但他对吴哲的言论似乎仍不太认同，他摇着头，嘟囔道：“可是学长啊，这个以娱乐为主的时代，谁还在意真的假的？只要能娱乐大众，就是好的，真假没人关心啊！”
吴哲看了韩景天一眼，很从容的说道：“娱乐本身没错，但是我们警察破案可来不得半点娱乐，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相信那句格言---‘耿直如剑，真实如钢’。”
吴哲看似若无其事的回答，令韩景天回味良久…….
韩景天想起了案情，问吴哲：“学长，刚才这个皇甫玲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如此顽固呢？”
吴哲没有回答
韩景天又问：“现在铁证如山，陈少龙自己也承认了，可她却还要坚持，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或许，他是害怕承担向警察撒谎的罪名。”吴哲缓缓说道：“又或许她是在演戏。”
“演戏？演什么戏？”
吴哲低头拽了拽自己的衣服角，说：“没什么，以后自然会明白的，不管怎么说，重要嫌疑人已经锁定，就是与陈少龙关系密切，有利益冲突的几个人，答案就要揭晓了。走，咱们先回局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