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2月底,我随张大民等一干上海写作的朋友,应邀到北京一所民办大学,参加了个什么青年文学研讨会。按理说,我这种书都没出一本的南郭先生自然是没资格参加这种研讨会,好在主办方够大度,也不考核我们功名到底是否实在,只要有人过去就OK,睡的是四星酒店,顿顿好酒好菜,尽情招待。
所谓研讨会,其实和开茶话会差不多,十几个人围着一个傻不拉叽的主持人,然后回答他提出的一个比一个傻的问题。现场除了我们这帮伪文艺青年外,还坐着几个下巴长胡须的老头,据说都是文化名人。真奇怪,既然那么有名,为啥我愣是没听说过呢?我看过的书也不算少吧。一开始我特纳闷,后来,我算思考明白了,敢情这帮老家伙也和我差不多,也都是些南郭先生,过来骗吃骗喝了。
总之,一大帮人坐在那里,像模像样说着一些貌似和文学相关的事,讨论得还特热烈,挺像回事,最后十几个人很是庄严地在张红纸上签了名,算是达成一项共识,至此,文学研讨会圆满落幕。
活动一共举办三天,剩余时间我们要参加一些联谊活动,美其名曰“文学青年下乡”,活动内容还挺丰富,一会儿“老鹰抓小鸡”,一会儿“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所有人都玩得好开心,一个矫情的女作家甚至当场抒情发骚,说她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活动之余,我们总是三五成群,外衣披在肩膀上,在那所民办大学里到处游荡。如果你看过周星驰的《唐伯虎点秋香》,如果你还记得“江南四大才子”那副德行,基本上,你也就能想得出来我们当时的模样。
要不说作家爱观察生活呢,很快我们就发现,这所学校两种人特别多,一是有钱人多,学校里到处是小车,还都是些特豪华的车,你要是开个普桑捷达,都不好意思过来;二是美女多,总有N多个衣着时尚、体态婀娜的女孩在眼前晃来晃去,她们是那样风骚,总是冲你阵阵傻笑。
发现了这两个事实后,一起去的几个家伙那个开心啊,纷纷施展十八般武艺,没两天,几乎人手一女,白天给学生讲文学,晚上玩人家学校美女。那帮倒了大霉的孩子还乐呵呵地说青年作家真是品德高尚,思想纯洁,真是傻到家了。
我没那么好福气,没嗅到女人,不过却和北京电台的一女DJ交上了朋友。那女DJ名叫马可,没错,就是马可•波罗的前俩字,人也跟马可•波罗似的,是个性情中人,因为负责全程活动报道,所以对我们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马可见我话少,人老实,总冲她傻笑,因此断定我是一好人,后来又发现我身边没女人,顿生喜爱之情,颇为豪迈地对我说:“不错,王翔,还是你丫好,其他人特孙子,个个八百年没见女人一样,我真不待见这些大色狼。”
我没敢告诉马可,我没女人,不是因为我是君子,只是我没能耐,要是我有本事,一天给我换一个我都不含糊。我看马可大大咧咧挺可爱,人长得又俊秀,跟男人似的,自然乐意和她交往,短短三天我们建立起伟大的友谊。最后她亲自送我到火车站,我上车前她还特激动地洒了两滴泪水,说好人一生平安,她会思念我的。
回到上海,我加了马可MSN,她在电台随时都可上网,我更是一天到晚挂在网上,因此我俩总能遇到。要不说,首都青年嘴都特贫呢,这不,在网上,我们经常有如下风格的对话: “Hello!请问您认识一个叫马可的女孩吗?我是她男朋友,我把她搞丢了,这些天我特想她,如果遇到她,麻烦您告诉她声,多谢。”
“不认识、不认识,你丫认识这么多姑娘,弄丢了自己找去。”
“哎呀,马可这么有特色的名字都不认识?那么,马可•波罗你总该认识了吧?马可•波罗是她舅。”
“你他妈的还找洋妞,那我更没处给你找去了。” ……
交往时间越长,感情就越好,彼此之间的那种默契让我十分感动,这个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孩其实心思缜密,并且浪漫,你若不信,且听听她的两大梦想: 第一,在樱花树下睡一个午觉; 第二,吃遍全世界的提拉米苏。
怎么样,够小资吧。
和马可聊天总是很有意思,有时我也会想,会不会有一天,和这个叫马可的北京女孩,发生点儿和爱情有关的故事呢?
……
……
“基本上,女人为什么有阴蒂,和为什么有上帝,是同一个问题。” 这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我看的一部电影《不要让我死于周日》的最后一句话。
12月生活平淡至极,我成天窝在家里看碟,差不多看了五十部DVD。看碟时,我并不孤单,叶子有时会陪我一起看,虽然她对这些影片毫无兴趣,甚至我觉得她内心深处其实是深恶痛绝的,因为往往看了没几分钟她就会歪着头睡着。叶子从来不问为什么我喜欢看这些冗长且充满变态色彩的电影,她从来不打扰我的行为,并且乐于倾听我的观后感,时而点头,仿佛享受,然后对我加以褒扬,说我感情丰富,知识渊博。我的虚荣心在叶子身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那夜过去,我以为我会失去叶子,对此我虽然遗憾,但也不会强求。只是第二天酒醒后,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然每天到我家,给我鸡蛋灌饼,依然和我打闹,说一些没心没肺的话。我甚至觉得那天没有发生过那样的对话,一切只是我内心的意淫,是我内在的需要。
12月底的一天,在叶子的强烈要求下,我陪她去了趟城隍庙,烧香拜了菩萨。许愿时叶子双目紧闭,嘴中念念有词,许愿完毕后她面目含笑,心满意足。我问她对神仙说了什么,她摇头不答,然后拉我到城隍庙附近的福佑小商品市场购物。
在犹如迷宫般的小商品市场里,叶子拉着我的手,东奔西走,游荡了半天,最终买回两只花花绿绿的碗,两对黑不溜秋的筷子。叶子说很喜欢这几样东西,我表示不能理解,她也不解释,只让我买下便是,若我不乐意,她自己掏钱,但一定要放到我家,我拗不过她,只得全部买下,叶子高兴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老公,有你真好。”
那一刻,夕阳西下,晚霞无限,我的内心突然升腾起一丝甜蜜温暖,迅速游遍全身。
回去的车上,叶子将头倾斜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我透过玻璃,冷冷地看这个世界,穿着大衣迅速行走的路人,小孩在外滩接吻,白鸽在外白渡桥头飞翔,蜘蛛在金茂大厦八十八层艰难地编织着网,一只受了惊吓的黑猫正在四川北路上逃亡,黄黄的苏州河水正静静流淌,更黄的黄浦江上航船阵阵嘶鸣,突兀的东方明珠在东风中尽显寂寞,我身边有一个女孩,还有即将逝去的这一年的上海。
是的,这一年即将过去,这个城市的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凡是那年在上海过冬的人都明白,那年冬天,上海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寒流,气温之低不但难以想象,而且持续时间相当之长。本来在这些寒冷的日子,我应该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幸亏有了叶子出现,我不但顽强活了下来,而且在某个孤独间隙,看上去挺美。
随着几声稀疏凌乱鞭炮声的灰飞烟灭,时间来到新的篇章。细细回想这一年,能够记起来的内容居然很少,充分喻示了我的可怜。
那年最后一天,我坐在电脑前好几个小时,试图写下点什么,最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最终觉得似乎没有必要。我抽了会儿烟,到街上游走,看行人木然走过,看烟花天空绽放,看小孩嘻嘻哈哈,看老人步履蹒跚,看世界万物生机盎然。
夜幕最终降临时,我决定停止回忆,将剩余的激情和勇气用来期盼来年有所变化,这个想法很快让我感到开心。
可是,来年会有变化吗?还是会一成不变,我们选择了不相信,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要求生活可以改变?
然而生活毕竟还是有改变。
2018年春节刚过没几天,对我而言,就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以及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消息。
好消息是,我的小说居然有三家出版社同时愿意出版,并且条件都给得相当不错,其中著名的湖南某出版社更是给出了首印两万册,版税8%的条件,而且是他们的谢社长亲自操刀编辑出版,对一个新人而言,这个条件确实太诱人了。现在我面临的问题不再是能不能出,而是选择谁出,对于我这样有选择强迫症的人来说,同样是一件麻烦事。
不过想到我再也不要看李姐的脸色,再也无须生活在李姐的谎言中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欢乐。 不好不坏的消息是,叶子恋爱了,和别人。
过了春节,叶子突然不再像去年年底那样天天来我家,而是两三天才来一次,来了就自己抽烟、发呆,一个人静坐在房间里,眼角眉梢尽是伤感,甚至会深深叹息,静静流泪。
那几天,我正酝酿着新长篇《欲望救赎》,每天花很多时间考虑里面的人物关系和结构布局,因此对叶子这些怪异的举动,虽然注意到了,却没给予足够关心,甚至当叶子问我是不是对她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时,我脱口就说让她一边玩儿去,别在我眼前碍手碍脚。
叶子到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次整整一星期都没过来一次。对此我也没太在意,直到一星期后突然收到她短信,她好奇怪地问我过得好不好,仿佛和我失散多年。
我回:“我活得不要太好,请你放心。”
叶子回消息:“嫌我烦了是吧。”然后不等我回又说:“放心吧,我不会再烦你了,我一个老同学从美国回来了,我陪他玩了好几天,玩得可开心了,这个人不要太有钱哦,现在连绿卡都拿了呢。”
“那你得好好把握,人家现在可是外国人了。”
“你烦死了,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不再回消息。
第二天,又收到叶子消息:“我们已经拉手啦接吻啦,今天晚上我留在他住的宾馆里不走啦。”
我回:“干吗和我说这些,你不觉得很滑稽吗?”
“我干吗不和你说?你是我好朋友啊,你不是说希望我幸福的吗?”
“无聊。”回完这个消息,我就关机了。
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叶子再次出现在我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我们一如往常地聊天,吃饭,做爱。
躺在床上,叶子突然对我说:“王翔,我恋爱了,以后不能来找你玩儿了。”
“是吗?”我真的是有点儿惊讶,“恭喜啊!”
“谢谢,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别总熬夜,到饭点就吃饭,还有,少抽烟,少喝酒,听到没?”她紧紧抱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很认真地说。
“嗯!”我点头,“放心吧,我会活得很好。”
“王翔,你真的好狠心。”叶子的眼泪涌了出来。
“哭什么?你都找到真爱了,多高兴的一件事啊!”
“我不爱他。”
“奇怪了,你不爱他干吗和他一起呢?”我突然特别想嘲讽,“对了,你不是说不会再相信男人了吗,口口声声说得跟真的一样,你可真能演戏。”
“可他爱我,我只要他爱我就够了,总比你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好。”
“我又怎么了?”
“你……你太坏了。”叶子哭得更伤心,好像她真的受到了天大的伤害一样。
“神经病,我看你才坏呢。”我口气突然变得十分恶劣,“你凭什么说我坏?你他妈是我什么人啊,我他妈又不要对你负责,你他妈恋爱了就牛逼了是吗?”
“好了,不说了,王翔,请你祝福我吧,你说过希望我过得快乐的。”
我没有言语,我突然想,其实就在不久前,她还挽着我的手和我一起逛城隍庙,把头往我肩膀上靠,好温馨地叫我老公,现在却让我祝福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幸福,我即使再不在乎,心中也不禁怅然。
“说啊,说你祝福我。”叶子突然像一个疯子一样摇晃着我,声嘶力竭。
“祝你幸福。”
“祝福我这次能够和我男朋友白头到老,地老天荒。”
“祝福你们白头到老,地老天荒。”
“祝福我永远不要再被人伤害,永远都能幸福。”
“祝福你永远不被伤害,永远幸福。”
“王翔,谢谢你。”
“不客气,举手之劳,如果你还需要,我可以一直祝福下去。”
“谢谢,不用了,足够了,我好开心,王翔,知道吗?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平静、最快乐的日子,我会永远记得你的,真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永远都没法忘记。”叶子喃喃自语,边说边紧紧抱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很认真地说,“请你以后也要照顾好自己,别总熬夜,到饭点就吃饭,还有,少抽烟,少喝酒,不要总是愤世嫉俗,其实你的内心真的很好很善良,你会找到你爱的那个女孩,你会和她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相信我,你不要总是去怀疑,去否定,你要去相信,我们都应该去相信,相信我们的未来是可以幸福的,王翔,请你相信,求求你了……” 她的眼泪几乎将我胸口淹没。
我不再言语,我已经丧失了言语的能力,我不知道我到底可以说些什么,事实证明了我所有的悲观不是杞人忧天,可这些话语又分明将我深深感动。
我能做的只是深深吻着这个女孩,此时此刻,她如此真切,她的温度,她的眼泪,她的祝福,她那柔顺的长发,她那坚挺的胸脯,她柔软的身体,我们内心犹疑,彼此安慰,我们蜷缩在这个城市相依为命,我们不是彼此的伤口,也不是彼此的解药,我们曾经相遇相伴,本来有最幸福的可能,却注定错过离开,所有短暂的熟悉都会灰飞烟灭,并且一辈子都不再相见。
这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上千万人口演出一场戏,你我都是配角,舞台上无法相见,实在正常。我无意将这样的场景描述得足够凄凉,而且对于这种结局,早就心知肚明,这样的故事也数次在我生命中上演,这一次,我依然猜中了开头,也猜中了结局,我究竟是该庆幸我没有付出更多,还是悲叹我没有努力争取?
而下一次,是否依旧如此?不上不下,不死不活,不付出,不争取,不拒绝,不相信,不负责。
……
……
大概是叶子离开我后的第十天,一个广东女读者千里迢迢来到上海,在我家住了几天,她说她很喜欢我的文字,想给我生个儿子。 别惊讶,这是真的,骗你孙子。
也真奇怪,我书没出一本,顶多也就是在一些杂志发了些无病呻吟、故做姿态的小说,结果喜欢的人还真不少。比如说这个女孩,去年年底在一本青年文学刊物上看了我一篇名叫《情人》的小说后,认为我很有智慧和情怀,加上看到了那本杂志封面上我的一张PS过的照片后,觉得特有男人魅力,顿时下定决心要和我谈恋爱,哪怕千山万水,也不能阻挡她爱恋我的脚步。
只是小姑娘倒也识相,知道爱情是勉强不来的,但做爱是勉强得来的,甚至根本不需要勉强,因此她考虑到即使没法和我谈恋爱,好歹也要和我上床。用她的话说便是,我要给你生个儿子,让他继承你的美貌和智慧。
对于这个要求,我自然没有理由拒绝,虽然这个广东姑娘的脸蛋长得比较亢奋,但身材很是小巧玲珑,颇有几分味道,在我家的几天,我们一起买菜、做饭、逛街,像对真正的恋人,因为没有压力也没有感情,所以我觉得很自然,也很快乐。她也是,她曾流着泪告诉我,即使马上死去,她短暂的生命也会因为这几天变得非常美丽。
这个广东女孩在我家待了一个多星期后就走了,果真一干二净。等她走后,我回头思考这件事情,才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觉得有点儿像做梦。 这件事给我另外一个感触就是,我们真正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可以依赖和发泄的对象吗?比如叶子以前依赖我,后来找到了新男友,就忘了我,我难受,可有了新女人,也就没什么想法了。
想到这里,我更加为当初没和叶子讨论太多感情问题深感自豪,如果一开始,我们忘乎所以互诉衷肠,现在又是这副模样,岂非太讽刺了吗? 我为我的聪慧而沾沾自喜。
……
……
3月底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先是感冒后是头痛最后是疯狂拉肚子,全身虚脱如死去一样——躺在床上,我真的担心自己就这样死去,没有人知道我此刻有多么痛苦,也没有人在乎我是生是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我把所有灯都打开,电视也打开,可还是觉得恐惧,就把电脑打开,放着最喧嚣的歌曲,以此来驱逐内心的恐惧。
一个星期后,我的病莫名其妙痊愈,不过病好了也没地方去,只能上网,QQ上好友几百人,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仿佛大家都很忙。我一生气,删掉一大批人,又不停加新的好友,不管是瘸的还是跛的,只要是女的就加,加好了就发:你好,可以聊聊吗? 大多数都不予理会,有几个说:聊个屁,我是男人。
还有几个姑娘跑上来直接问:先生,要视频做爱吗?三百一次,超值哦! 我说,你给我一百我就脱给你看,OK不OK? 然后看着对方发来一串的污言秽语,嘿嘿直乐,觉得过瘾。
而为数不多正常的人虽然可以聊上几句,但很快又觉得索然无味,只能放弃。 寂寞犹如病毒,渗透到灵魂深处,吞噬着我的肉,我的骨。
我想大吼,我想奔跑,我想出走,我想流泪,我想反抗,我想和这个糟透的世界对抗,但首先要把更加糟烂的自我灭亡。
我的生活到底怎么了?我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
我内心虽然翻江倒海,外表却异常平静,像一摊鼻涕瘫倒在椅子上,歪着脖子,盯着屏幕,麻木地移动着鼠标,加人,删人,打发煎熬的时光,直到最后麻木不仁地睡去。
……
……
终于来到了4月,真正的改变也来自4月。
4月初的一天大清早,正当我琢磨是不是要出去旅游,以此打发百无聊赖的岁月时,竟然意外收到了顾飞飞的短信,这让我异常惊喜。
顾飞飞是我的当保安时期的舍友,那是我在当保安,他在读大学。也是我最好的兄弟之一,只是他大三下学期就搬出去了,这几年也一直很少联系,听说他现在混时尚圈,成了一个业内颇有名气的化妆师。
我上次见到他还是两年前,他请我参加一场时装发布会,说里面模特儿的妆都是他做的。那晚我看着冷艳高贵的模特儿在走台后庆祝时和他搂搂抱抱,觉得世界真奇妙。此后的两年他就消失了踪迹,我曾经尝试着联系过几次,想约他出来喝茶叙旧,但电话打过去他永远在忙。一开始我还老觉得遗憾,试图挽留点儿什么,但慢慢地也就变得无所谓。
包括阿超和陈家明,现在虽然我们依然是好兄弟,但很有可能有一天我们就永远都不联系,在我的心底,已经为最终的分离做好了准备。
人生很短,岁月很长,友情和爱情一样,都没那么坚强,都是说忘就能忘,说放就能放。
顾飞飞现在突然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呢,我有点儿小激动,立即打开顾飞飞的短信。
短信很短:王翔君,今晚八点,四丁目,我组织了一场“同志之明天”的主题聚会,你有空过来一起玩吧。
对于这条短信,我情绪复杂,我想他们同志聚会我凑什么热闹,我虽然不反对,但一直有顾忌,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现在每天度日如年,实在无聊,再说了,多了解一下别样的生活,对自己创作或许还有好处,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整个白天过得特别无聊,好不容易挨到六点多,匆匆吃了包方便面,给武松喂好食,就坐车前往南市区。因为人生地不熟,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家名叫“四丁目”的酒吧,足足迟到了半小时。
那家酒吧隐藏在一个石库门弄堂里,从外面看上去平淡无奇,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整个酒吧里充满着暗紫色光影以及蛊惑销魂的音乐,穿着奇特、面色诡异的年轻男子们来回穿梭,氛围异常暧昧。
一排排半人高的木板将空间划分成若干不规则的开放式小包间,正中央有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大舞台,舞台一边有个乐队正在演奏,舞台上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一手提着瓶啤酒,一手拿着个话筒,正在声嘶力竭地高歌。一根钢管竖立在舞台正中央,时不时地有一些身材肥硕的男人冲上舞台,犹如飞天神猪一般抱着钢管就往上蹿,动作非常勇猛。
顾飞飞和四五个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子坐在最里面的包间里,除了顾飞飞其他人我都不认识,见我到了,那帮人纷纷发出刺耳尖叫。
顾飞飞上前和我热烈拥抱,表示欢迎,我勉为其难接受,有几个家伙也试图和我如此亲热,被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
包间正中央的木头桌上摆满了扎啤和洋酒,看样子又要进行一场豪饮,坐定后顾飞飞先做了介绍,然后他的朋友们一个个上来敬酒,十分钟不到,我就干掉了三扎啤酒和半瓶洋酒。那天状态显然不好,很快就头昏脑涨,昏昏欲睡,我说什么都不想再喝了,悄悄坐到了包厢门口。其他人越喝兴致越高,并且开始动手动脚,在彼此的身上尽情胡闹,他们嘻嘻哈哈地笑,他们荒唐的态度让我想逃,我愈发觉得和这些人在一起实在太无聊,于是一边喝酒一边朝大厅打量,寻找什么能让我眼前一亮的目标。
挨着我们包间不远的吧台上,坐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
在这个同志酒吧竟然出现一个姑娘,我表示很好奇,于是仔细打量起来。
酒吧的灯光扫过,女孩的脸亮了起来,我神魂为之恍惚,女孩的眼角眉梢,竟然像极了江卿月。
只是我知道仅仅是相像而已,江卿月此刻远在大洋彼岸,绝无可能出现在我的面前。事实上,两年来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能够在这个城市和她再次相遇,但随着时间流逝,我愈发知道这个幻想将永无可能实现,于是只能更加勤快地从不同女孩身上寻找她的踪影,以此拼凑出我心中完整的江卿月。
眼前的女孩面容清秀,神清气爽,扎着马尾辫,看样子不似红尘中人,不过也可能是伪装,这年头,妓女爱扮演学生,男人爱扮演女人,老头爱扮演小姑娘,扎个马尾实在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慢慢地,我意识到此女出现在我面前并非偶然,因为她总是朝我们房间瞅,面容诡异,神色慌张,和我四目相对时,立即尴尬一笑。
预感告诉我,这家伙肯定会过来搭讪的,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女孩走了过来,用种特别怪异的口吻对我说:“先生,你好,请问可以采访下你吗?”
见我不语,女孩掏出记者证:“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是晨报的实习记者。”
我乐:“哈哈,你不是坏人,可我是坏人,我想你找错人了。”
“没找错,没找错,”女孩不停地摇头,拼命解释,“找的就是你们,你别误会,我没恶意的,我只是想对上海的男同志做个科学调查。”
我不说话了,只暧昧地对女孩笑,心想:这个冒失鬼,真可爱。
“当然了,如果你不愿意接受采访也不要紧,其实你们男同志不应该采取如此对立的姿态,社会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么狭隘,你们应该积极一点。”
见我始终无言,女孩居然自说自话起来,满嘴跑火车,张口伦理道德,闭口人生哲理,滔滔不绝给我上课,说的跟唱的一样。
“小姑娘,你真的找错人了,我可不是什么同志。”我淡淡地说。
女孩颇为迷惘地看着我,无奈地摇摇头,接着掏出张名片递给我:“什么时候你想通了,你想让更多人了解你们的内心世界、你们的生活状态、你们的痛苦和无奈,都可以找我。”
女孩说完转身走了,高跟皮鞋激烈地撞击着酒吧的金属地板,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把它主人的姿态衬托得无比趾高气扬。
借着闪烁不定的灯光,我看着名片上写着:李楚楚,晨报实习记者。地址则是F大新闻传播学院。
敢情这个小姑娘还是个大学生呢,无知者无畏,难怪这么牛逼。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闹到凌晨三点才散席,顾飞飞和他一帮朋友不知道要去哪儿过夜,和我匆忙说了声拜拜,就消失在黑夜中,其他人也都作鸟兽散,一分钟之内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不想回家,就在大街上慢慢行走,午夜的上海不见得有多少寂寞,高架下灯火辉煌,高架上小鸟飞翔。我沿着高架走了大半个小时,坐在一处不知名的小河边,抽烟,思考问题。
顾飞飞和我在一个寝室睡了整整两年,一起光屁股洗澡,一起大声谈女人,他都表现正常,和我们一帮糙爷们别无二样。直到大三,我才知道这厮原来是个同志。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如果他不说,很可能这辈子我都无从知晓,虽然说或不说对我而言,都不重要。 那年,我们宿舍突然掀起减肥浪潮,身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胖子,我自然首当其冲。顾飞飞曾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帅小伙,身高一米八,体重六十公斤,体态婀娜,女人要是和他比身材,不被气死也要气伤,可这厮听说我要减肥,直嚷嚷也要同去,说嫌自己大腿太粗、小腿太胖,这两块地方的肉成天让他意乱心慌,欲除之而后快。
有人陪跑,我自然欣然接受,只可惜坚持跑了一个月,我身上肥肉没见丝毫减少,和顾飞飞的友情却增添了许多。后来的一天晚上,在足球场,我们一起追逐着一只无比狡猾的皮球,一边小声交流,跑了一会儿后,顾飞飞突然躺到了地上,面朝天空,双眼紧闭,满脸的惬意,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突见他嘴角微张,对我说: “王翔,知道吗?我是同性恋。”
“哦?你小子掩藏得够好啊!”我内心无比慌张,却缓缓应答,尽量语气平淡。
“呵呵,我怕你们知道了,会觉得我怪异,不理我。”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什么都不说,也躺了下来。晚风阵阵,吹在身上,非常清凉。
“你知道吗?我高三那年被一个男人强奸了。”顾飞飞似乎谈兴很浓,一张口就爆猛料。
我继续保持沉默,虽然依旧面不改色,但内心已是波澜迭起。
“高中时,我是校舞蹈队主力,我的教练特别喜欢我,说我身材好,脑子也聪明,我也特别信任他。有一天他让我去一家酒店,我也没多想,过去了,可进了房发现我们当地一个建筑老板在里面,见到了我,他很开心,说要和我好好聊聊,我想走,可是走不了,门被锁死了,我想反抗,可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王翔,你说像不像一场电影?”
“嗯,有点儿像。”
“可这是真的,不是电影,是我亲身经历的事。”
“嗯。”
“这几年我过得很辛苦。那天从酒店回来,我想到了自杀,我变得痛恨所有人,那个老板,还有我的舞蹈老师,所有人都面目狰狞,所有人都心怀鬼胎,甚至我父母,我恨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我开始极度自闭,不和任何人说话,把所有精力都放到学习上,现在想想,要不是遇到了这事,说不定我还考不上大学呢?挺滑稽的,整整过了一年,我才恢复过来。不过有些事情,被扭曲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恢复了。”
“你是说,你开始喜欢男人了?”我试探着问。
“准确说,应该是,我发现我无法再喜欢女人,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再爱一个女人。”
“说实话,我有点儿无法理解。”
“我自己都无法理解,像做梦一样,其实王翔,说这些,我不是想要你安慰我,都过去三四年了,当时再怎样受伤,现在也愈合了,我只是好想说出来,想告诉你,觉得心中很舒服。”
“我明白,怎么说呢?谢谢你信任我。”我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踢球吧。”
“嗯,踢球。”
大三快结束时,顾飞飞从宿舍搬了出去,据我所知,他男朋友从老家过来了,两人同居了一年多,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算是我们一帮同学中,最早拥抱爱情的那个人,只是不知道现在两人感情如何,从种种迹象判断,应该早已劳燕分飞。看来爱情这东西,不管男女,还是男男,只要当真,必须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