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香芹的闲话
莲婶不敢再面对老那叔那炙热的眼神,脸上竟然倏地红润起来,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这么些年过去了,难道……?!天呐,这怎么可能……,莲婶不敢再想下去,眼神不觉瞄向了老那叔的脚上,那脚上套着一双圆头粗布鞋,不知是穿了多久,黑色的布鞋面上已经开始泛白,甚至还有着几个补丁,鞋帮的边缘也开始炸线,露出鞋底的针脚,甚至有一只鞋子的前端已经透了个洞,大脚趾露出半截探出洞外,孤零零地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看来,自从老那婶和云儿过世之后,老那叔这双鞋子就再未缝补过。老那叔似乎也感觉到了莲婶的惊奇,不自在地缩了缩脚,憨笑一声,挠挠头:“那……那啥,就那啥这样定了!——我明天就给你那啥,那我就先那啥了!……”
莲婶没再说什么,怔怔地望着老那叔慢步走出院子。
要说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偏生这时候莲婶的媳妇香芹有事情过来找莲婶,远远地就看见老那叔从莲婶的院子里走出来,慌忙躲在水生家的柴扉后偷窥。香芹是村子里有名的小广播,如今意外地撞见了这一幕,立时如同捡到狗头金一般格外兴奋,确信自己看到的人的的确确是老那叔后,于是连婆婆家也不进去了,赶紧掉转头风风火火就往回赶。
王大顺正在院子里劈柴,初升的太阳直直地射在他饱满健壮的三角肌上,映出点点细腻的汗珠,经年劳作锻炼出来的黝黑肌肤发出奇异的光采,此刻更显得健硕。王大顺见媳妇着急忙慌跟失了火似地一头闯进门,在用力劈开斧下的一段木桩之后,闷声问道:“你不是去妈那儿说租地的事了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香芹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地道:“大顺,你猜我刚才在咱妈家遇见谁了?”
“谁呀?”
王大顺心不在焉地回了两个字,手里的活计却没放下,两个字刚一出口,砰地一声又是一节木桩应声而裂。见香芹一脸神秘,遂又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你说咱妈一个孤老太太,谁上她那去啊?……是不是石头妈去她那串门子了?”
“切,石头妈去串门子我才懒得跟你说呢!——俩老太太陈芝麻烂谷子的能唠叨半天,我躲都还来不及呢!”
“那谁啊?”
“半语子老那叔呗!”
“老那叔?!——”
王大顺下意识地停下斧子,有些难以置信:“大清早地,老那叔跑我妈那去干啥玩意?”
“那我哪知道啊?——哎,大顺呐,这我可没忽悠你,这可是我亲眼见的。”香芹弯下腰,归拢起王大顺劈开的柴禾,抱到院子的角落摊开晾着。王大顺思索了片刻,迟疑地说:“香芹,你说老那叔他老有事无事地就往我妈跟前凑合,他想整啥玩意啊?”
“那还不是徐老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不是你妈看上了老那叔,就是老那叔相中了你妈,总之是老猫思春了呗!”香芹说着,嗤嗤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很有意思。王大顺闻听不由火往上撞,立时瞪起眼:“你这老娘们大清早地咋竟不说人话哩!——我妈是那种老不正经的人吗?……你这老娘们,成天就会臭嘴八拉地满口胡吣,信不信我削你啊!”
“哎,王大顺,你还别不信,当年你妈和老那叔的事咱这八里塘那可是人人皆知家喻户晓,咱这旮旯谁不知道啊?——说不好你还就是人家老那叔的种呢,我咋觉乎着越瞅你越和老那叔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香芹说到这里,笑得更加放肆。王大顺满脸涨红,怒声道:“你说啥?——大清早地,你吃屎了啊你?……你这老娘们,我可告诉你,如果是你信口瞎咧咧,看我回头咋削你!”
“切!——”
香芹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自顾去弄地上的柴禾。
王大顺闻听了香芹这番闲话以后,心里再也憋不住,柴禾也不劈了,把手里的斧子往地上随便一甩,差点砸中香芹的脚面,吓得香芹慌忙跳到一边,险险地躲过,斧子落在地上,把地面直接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坑。在香芹的“妈呀”惊叫声中王大顺转身出门,气呼呼地来到莲婶那里,咣当一脚踢开虚掩的柴扉,把几只正在吃食的母鸡吓得惊叫着东一只西一只窜开,同时也把正在喂鸡的莲婶给吃了一吓,手里的半瓢谷粒几乎全洒在了地上,回过身,见大顺满脸怒气,愣愣地问道:“大顺啊,你这是咋了,一来就整这么大动静?”
“没咋地!——”
王大顺顺手抄起旁边的一个小凳子填在了屁股底下,点了根烟:“妈,我问你,那个……老那叔,……他是不是又到你这来了?”
“你……你咋知道啊?”莲婶心里很是惊诧,同时也隐隐有些不安,“他来……没人看见啊!……”
“这么说是真的了,香芹果然是看见了!……”
王大顺一听老那叔果真来过,不由大是气恼:“妈,老那叔……又干啥玩意来了?”
“他来能做什么?——我去山上弄柴禾,下山的时候,遇见了你老那叔,他好心地帮我把柴禾送到家里……”莲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尽管如此,还是实话实说,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特地指了指靠在墙上的那捆柴禾。王大顺满肚子不快,但莲婶毕竟是他妈,他也不便为这事情发作,只得强自忍下怒气:“他没干别的啥吧?”
“没有,就是帮我送柴禾,连口水都没喝,放下柴就走了!……”莲婶嗫嚅道。
“妈,不是我说你,您是一个寡妇,那老那头是一个鳏夫,你们这孤男寡女的,这要是传了出去,……这名声……,妈,你说我还有脸见人吗?”王大顺埋怨道,“虽说老那叔只是帮你送柴禾,可别人咋想?——您叫我这做儿子的咋跟人家解释?……纵然你不在乎,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啊!……”
“所以我也没敢跟他多留啊!——你老那叔是厚道人,放下柴就走了,我让他喝口水再走,他都没同意,他还不是避嫌吗?——大顺啊,妈知道你的心思,妈又不糊涂!……”莲婶叹着气,说话的声音越加低了,仿佛是犯了大错的孩子,说话的语气严重底气不足。
“这回被香芹看见,就她那张破嘴,只会东家长西家短地瞎广播,屁大点事,打她嘴里一过,芝麻能说成西瓜,……你说,她要是这满世界一嚷嚷,这……,唉!……”王大顺没再说下去,吐出嘴里的烟头,抱着头不住地唉声叹气。莲婶呆呆地听了半响,眼角有些湿润,略带伤感地涩声道:“大顺,妈没整对不起你爹的事,更没做出啥见不得人的勾当,……香芹也好,其他人也好,嘴长在他们身上,谁爱说啥说啥,妈问心无愧!”
“可是我怕!——”
王大顺突然站起来,望着莲婶黯然的面容,原本想要发火的气恼话硬生生地收了回去,最后用缓和的语气和莲婶商讨似地说:“妈,以后……你离老那叔远点吧,别有事没事就让老那叔来你这里瞎转悠,成不?”
莲婶无言,放下瓢沉默了半响,俄而忽地问道:“大顺,你这么早过来,早饭还没吃吧?”
“没呢!”
“那我做你的饭了,你吃罢饭再回去!”
“嗯哪!”
一缕轻烟袅袅地从烟囱里窜了出来。王大顺四下里瞅瞅,奇怪地问道:“妈,院里那斧头呢?”
“你找斧头干啥?”
“我帮你把柴禾剁吧剁吧,摊开晒晒!……”
“斧头不是在墙脚根呢么!……”
“没有哇!”
“奇怪了,这斧头我记得放在墙角的啊,昨天我还用呢,咋会不在呢?”莲婶擦擦手,拍了拍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帮着寻找了片刻,未果,最后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真是人老了没记性,……斧头被你老倔叔昨天下午借去了,说是要去山里砍几根藤条编个鸡笼,迄今儿还没还呢!”
“那我去老倔叔家拿回来。”
王大顺披上衣服,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临来时揣在兜里的钱,于是掏了出来递给莲婶:“妈,这二十快钱你拿着,买点油盐酱醋啥的!”
“我不要,妈不缺钱。”
莲婶连忙推却:“大顺啊,我前两天才卖了几只老母鸡,有钱,……这钱啊,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免得香芹知道你们两口子又要唠叨!……”
“她敢,我削死她!……”
王大顺硬把钱塞到莲婶手中,说道:“妈,你上了年岁,身子骨又不好,以后就不要上山打柴了,啥时候柴没了,我让二牛给你送来。”
“我不想老麻烦你们!……趁我现在还能爬动,这些事我还行,以后真的爬不动了再说吧!……“
“妈,瞧您老这话说的,多生分!——我是您儿子,二牛是您孙子,我们爷俩哪个是外人啊?我们不照应你谁照应?再说了,您也不就我这一个儿子吗?——行了,钱你收好,我去老倔叔家了。”
望着王大顺高大健硕的身影消失在柴扉外,再望望空落落的院子,莲婶忍不住簌簌地垂下两行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