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手札:没有答案
死者:袁正刚,男,32岁,已婚未育,籍贯四川凉山州,超越电子公司软件设计师;
犯罪嫌疑人:宁可,女,29岁,已婚未育,籍贯四川成都,无业
……
这是摊开在我面前卷宗上的头一段话。已经是两年前的卷宗了,落满了灰尘。我翻开它的一瞬间有种冲动,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指挥着我的手一样。
里面都是些旧的采访笔记,大部份都是些没用的素材、被总编涮下来的稿子、零零碎碎的事件记录……凌乱地夹在卷宗里,只有厚厚的一迭,是我用了回形针仔细别好,专门放在最后面的——我翻开的正是这一部份。
“本报讯:昨天上午十时,我市红星棉纺厂宿舍发生一起家庭惨案,一名青年男子被其妻用硫酸泼脸后从七楼堕下,送医院不治身亡。犯罪嫌疑人宁某(女)已被警方挡获。家庭暴力现已成为越来越多的社会问题,本报记者将继续对此事进行详细的跟踪采访,敬请关注后续的追踪报道。”
不过是两年前的报纸,橙色灯光洇在纸面上,泛着微微的黄色,沉旧而沉重,一如百年的古物。一个一个的方块字逼到眼睛里来,回避不了的黑色。
这是里面唯一的一张剪报,我记得为了这份报道,总编把我叫到了他硕大的办公室里,叩着我交上去的稿子,语重心长地说:小孟哪,这个案子你就不要再追了……做其它事情吧。
报社经常遇到这样的事:一个追踪报道,象上次那个“镇小学教学楼倒塌”的案子,做了两期就忽然做不下去了,说是上头打了招呼,不许曝光——但这只是个普通的家庭暴力,正是目前社会上的热点话题,深挖下去一定会有很大的影响面,怎么也不能做呢?
我想不通。
我曾一直想像着自己是暗夜里那盏灯火,用自己微弱的光和热来照亮面前这个黑暗的世界;我固执地认为记者就是“无冕之王”,可以凭一已之力诉尽人间不平;但在报社工作半年后,我已经清晰地知道,我的梦想将是幻想,无法实现的幻想。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何为?
这厚厚的一迭,也只能成为我不甘心后,必然的牺牲品而已。
我在橙色的台灯下翻开下一页。周遭是乌压压的夜,面前是雪白如洗的纸,龙飞凤舞的字迹,根本不像出自女孩子的手。或许,是里面蛰伏了我太多的热情和感性,时时刻刻欲破纸而出。
***
7月6日。上午十点四十分。
我接到电话就第一时间赶了过去。那时候伤者已经送到医院里去了,110巡警已经先我一步到了现场,趁乱我先冲到七楼事发的房间,门开着,里面已经封锁了,不许进人。我在门口拍了几张照片。
从现场看,惨案是在卧室里发生的,卧室进门左手是一张布艺沙发,左右两侧的靠背和坐垫上,斑斑点点都是小洞,发散的不规则痕迹,明显是被硫酸腐蚀后留下来的。正对卧室门的一张双人大床,占据了室内大部空间,床斜对着一排大衣柜,旁边一个梳妆台;绕过大床,就是铁门大开的阳台,阳台上有几道擦痕,伤者就是从这里摔下楼去的。地板上也有滴落的印痕,一路从沙发绕过大床和衣柜,再到阳台的擦痕边。
我又下楼去,房间楼下是六米多宽的绿化带,中间有大约两三个平方有花草完全倒伏,一侧还有烧焦成黑褐色的草叶,森森地蜷着身体忏悔着。
等我到医院时已经是近十二点了。听医生讲,人送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才推进抢救室就停了心跳。
(医生):死亡时间大约十点五十三分。
(护士甲):真是惨。我第一次看到伤得这么吓人的。
(护士乙):脸完全烧坏了,眼睛也瞎了。
(医生):落地第一接触点上臂骨及肋骨骨折……
(护士甲):前身上皮肤是黑的,衣服只剩下后背那一片,短裤子基本上没了。
(护士乙):噫﹏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把人弄成那样……
(护士甲):现在的人可真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没敢去停尸房看,我向来胆子小。何况,连“久经沙场”的护士都感到了不忍,我一定会当场吐个没完没了——我还没勇敢到那地步。
***
7月7日,上午八点三十五分,刑警中队
我一早就来到刑警中队,严中队长是我的老相识了,谁让我从小就跟他住一个大院呢?
可他就是不肯跟我多讲这个案子,他说:上头专门交待的,不许透露给媒体。
我说:连我在内?他用力点头。
在我的死磨硬缠,使出百般功夫,而且连他小时候欺负我、扯我辫子的的老底都翻出来后,他才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
“我们已经正式收审了宁可。昨天晚上让她家里人把东西都送这儿来了。这女人犟得很,到现在还一个问题都不回答……法医的尸检报告还没出来……据说是因为两个人闹离婚……详细情况还在继续调查中……”
我不依不饶地问:“他们为什么闹离婚?”
“还不太清楚,好象说是那男的外边有人了。”
“真的?”原来又是老一套——婚外恋引起的家庭悲剧。
“你问我我问谁去?这不还在查嘛。打小就你爱刨根究底,你不是最有本事了,我服你,你自个儿查去还不行?——你不是记者吗?”
看来从他这儿还真撬不出多的话来,我决定自己去弄个明白。
***
7月7日,上午九点五十分,超越电子公司办公楼
接待我的是一个瘦瘦的女孩,公司的办公室主任。
“袁正刚已经在我们这儿工作了有三年多了。挺能干挺实在的一个小伙子,业务能力好,同事关系也处得不错,就是不太爱说话,做软件设计的都这样。最近公司正打算把他升做软件部的副经理,正式文件都下来了,你瞧,就是这份——真没想到就出了事。”
我们在她的行政办公室里交谈,办公室是全封闭的,透过百叶窗,可以看到外边来来去去不少人,有意无意地在那儿听着我们俩说话。
“我能和其他人谈谈吗?就只占用几分钟时间。”我问。
“可以,但请放低声音。”
我走出去,外面的人全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忙碌着。我走向离我最近的一个女孩,刚刚说出来意,就围上来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刚哥是我们这儿设计能力最强的,大伙都服他。”
——“真没想到他会碰上这种女人。死了都冤。”
——“刚哥这人待人可好了,自己干起活来没日没夜的,还常帮同事的忙。”
——“我看他一天到晚都在加班,吃点方便面就算完事,这段时间,他瘦了好多。”
……
那些同事们议论了一阵,又纷纷回到座位上又忙自己的去了。
只有一个矮矮个头的男子一声不吭地还站在我旁边,他们说,他是袁正刚生前在公司里最好的哥们儿,叫季奇。
我约季奇中午时详谈。
“刚哥是个大好人。太好了,才会遭这事。”他愤愤地说,“我跟他是穿开档裤的朋友,就这家公司,还是我介绍他来的。以前他在机关里上班。”
“他跟宁可结婚有七年了,一直没要小孩。我知道,他这婚姻一点都不痛快,要不是为了报答他老丈人,怎么说他也不会跟宁可结婚。那女人,纯粹心理变态。”
“他老丈人有权,本来他大学毕业该分回凉山州的,就是不想回去。后来想办法进了机关,进机关没多久就结了婚。刚哥人老实,不懂里头那一套人情事故,要不是他老丈人撑着,早就给踢了。过了这么几年,他跟我说,不想再在那儿呆了,心里难受,这才出来的。”
“他老婆那个人,非常难相处,每回我去他家,她都冷脸冷口,后来我们些个朋友都不去了——听说她根本就没朋友。她以前就在红星厂上班,后来说身体不好,加上单位效益差,就没上班了。在家养着。”
“我听说袁正刚要和宁可离婚,这事你知道吗?”我问。
“当然知道。早该离了,不然刚哥也不会落这样个下场。”季奇立刻说。
“为什么要离婚呢?”
“还能为什么,跟她那种女人过日子,正常人谁受得了。白天忙活一天,晚上回去还没个好脸色。冷锅冷灶就不说了,白眉白眼的还坐那儿唉声叹气,要不就埋怨个没完。刚哥脾气够好的了,还给她闹烦了。大概一年多前吧,有回刚哥顶了她两句,这在别人家算屁大点事,宁可居然冲到厨房里拿起菜刀就砍自己,吓得刚哥从此不敢多说什么——要我说,那回她砍死了,倒是天下太平了。”
“那,后来提离婚的是袁正刚吧?他……是不是外边有人了?”
“谁他妈的胡说八道。自打刚哥去年年底从家里搬出来,就一直跟我住在一块儿。每天公司里忙得臭死,整天对着电脑,有个屁人啊!我还问他这么拼命干嘛,他说想赶紧做完了拿奖金,多留点钱给宁可。”
“照你说,他们俩已经分居半年多了?”
“对,宁可死活不同意离婚,刚哥说好象法律上有这么一条,说分居两年,法官就得判离。”
“那袁正刚是铁了心要离?”
“是,刚哥说,不离早晚会疯掉——真是一语成谶。他自己太善良了,根本没想过宁可真的会害他。其实宁可肯定早就有这心了,就在一个月前,她还打电话来过,当时刚哥不在,我接的,她在电话里幽幽地说,告诉袁正刚,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的。那声音听上去一股子狠劲。”
“昨天早上,她又打电话过来,叫刚哥回去好好谈谈。刚哥说星期天回去,她不干,说她想通了,还是好聚好散吧。刚哥放下电话就请假回去了。那时候她肯定已经决定下狠手了。都怪我,也没多问一声,要是我当时多个心眼,跟他一起回去,也许就不会出事了。”季奇一脸懊悔的表情,两手使劲揪自己的头发。
我根本无从安慰他。
***
7月7日,下午两点整,红星绵纺厂
厂办的主任是一个中年妇女,当她得知我的来意后,连连表示对这件事不清楚,也不好讲。
“不错,宁可从前是我们厂的,在厂办秘书处工作,可她两年多前就办了病养手续,我们根本不了解她的情况。”
“房子?是厂里分的,她工龄是不够,可这……反正是厂里的决定。”
“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宁书记的女儿。哎呀,什么都知道了你还来问?对头,宁书记还有两个儿子,她是幺女。你可别说这是我说的!”
“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情是她的私事,跟厂里无关。”
我在厂办的秘书处转了一圈,没有人对这件事表示意见,只有一个宁可从前的同事,私下里悄悄地告诉我说,宁可在厂里曾有个关系挺不错的朋友,叫石蕾。现在石蕾在一家合资企业当总经理助理。
***
7月7日,晚上八点五十分,石蕾的家
开门的正是石蕾,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风姿绰约,韵味十足。
她狐疑地望着我,当我说了“宁可”的名字后,她让我进了门。
“我大概和宁可有四五年没来往了吧。以前在厂子里的时候,我们关系还可以。她这个人,怎么说呢,个性太强了,整个办公室里没什么人跟她处得好,只我一般都不跟她计较。她很孤僻,听她说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什么事都只有闷在心里;她妈妈去世得早,她爸是一把手,工作太忙没功夫管他们;她上头两个哥哥,一个是管局的,一个在所里,她也是傲惯了的。”
“我那个时候才进厂没多久,两个人年纪差不多,我又随和,所以还没什么矛盾。后来,我认识了我的老公,也就是我现在的老板,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好象十分不开心,常当所有人的面说我想傍大款,我一气之下就和她吵翻了,辞了职出来,后来就再没通音讯了。”
石蕾根本还不知道宁可这次的事情,我也没跟她说。
***
7月8日,上午十点零六分,红星棉纺厂宿舍区七号楼下
黑压压地站了一地的人,都是厂子里的,尤其以四十岁的居多,还有不少老头老太太,大热天的,一手捏着蒲扇摇着,一边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脸上的表情各异——愤怒、哀叹、惋惜,唯独没有麻木。
死了人,而且死得那么蹊跷,在这个一贯平静的宿舍区里可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竖着耳朵听大家讲些什么。可能是我一个女孩子,背着显眼的背包,手里拿着笔记本实在太过招摇,很快就有人来问我了:你是记者吧?
我刚一点头,身边忽拉拉围上来好大的一群,纷纷挠挠的声音直往耳朵里来。
(邻居甲):记者同志,这件事你一定得给曝曝光,这女的太毒了。
(邻居乙):就是,我活了好几十岁了,头一回见这么狠的女人。
(邻居丙):真惨,你没看见那男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叫得那个吓人哟。
(邻居丁):你们没瞧见,他那骨头全戳到外面,白森森的一截,肋骨、手臂、大腿,骨头全在外面。
(邻居甲):真吓死人了。
(邻居丁):那个小伙子人蛮不错的,每天在楼下碰到我,还跟我打招呼呢。
(邻居甲):她老婆我知道,以前还是厂里的,傲得不得了,从来都不正眼瞧人。
(邻居乙):这房子还不是靠关系分的,不然她凭什么?
(邻居丙):凭什么?人家就凭关系,你有没有?……
所有的人都在说话,嗡嗡的声音让我头痛。
灵堂还没有搭起来,宁可进了拘留所,她一家子都在忙她的事情,而袁正刚,在这儿没一个亲人。
他的父母都过世了,只有一个姑姑,说是正从西昌赶过来。
***
7月8日,下午四点十分,刑警中队
这次,严中队经不住我的苦苦哀求,让我看了袁正刚的验尸报告。
面部及胸部严重灼伤,下体严重灼伤;手臂内侧放射状灼伤;右臂及右腿骨骨折,右侧肋骨骨折;颅内出血……
还有照片,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跑到外边就开始大口呕吐起来。
严中队对我,可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情,他在一旁等我吐完了,说:你走吧,我这时是挖不出什么内幕的。嫌犯已经承认,当时是他们俩人在家里扯离婚的事,死者说非离不可,她在气急之下泼了硫酸,然后死者在挣扎中失足掉下了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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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9日,晚上七点二十分,红星棉纺厂宿舍区七号楼下
灵堂已经搭起来了,是邻居们帮忙搭的。
一张死者的照片挂在中间,我忽然发现照片中的袁正刚——那张脸竟是如此忧郁。
他的姑姑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了,坐在灵堂中抹着泪,低低地抽泣着。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向我挤来,她说:“记者同志,这事情我是亲眼看见的。”
“我家就住在他家正对门,阳台对着阳台。那天早上,我洗了衣裳,正在阳台上晒,忽然看到眼前一花,然后听到“砰”地一声,再一看,不得了,一个人摔在了底下。我抬头看过去,那边阳台上有两个小伙子也在往下张望,看见我了,慌慌张张地进去了。我就冲他们叫,救人哪,你们。后来我下楼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那俩人。”
有两个小伙子?那么应该是四个人在家罗?
另一个也走过来说:“我是在底下看见那男的掉下来的,我立刻就跑过去,看他在草丛里那样子,简直吓坏了,我就叫老张过来,帮我把人抬出来,连我手上都烧了一下”他将手伸给我们大家看,果然有点红红的痕迹,“那个惨哟……我正好在浇花,一边叫老张打110,一边拿起橡皮管就冲,冲出来的水全是嘟嘟地冒泡泡……”
那个中年女人接着说,“全围在那儿看,有人冲楼上喊:谁家掉人了,也不下来看看,都是死人哪!后来那女的下来了,我们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跟她说:你快回去拿钱,电话我们都打了。你猜怎么着?那女的跟没听见一样,我以为她吓傻了,又说一遍,结果她一脸漠然地说:我没钱,就只有几十块了,要就都拿去。看她那神情,就跟不是她男人似的——真狠!”
我的脑袋乱烘烘的。
到底是两个人还是四个人呢?
我问那中年女人:“你能肯定你说是每一句都是真的吗,你真见到还有两人男人?”
她拍着胸脯说:“当然,让我上庭我都这么说。”
***
7月9日,上午九点五十五分,拘留所
我找了严中队,然后见到了宁可。
她是个单薄的女人,个子不高,一张脸尖尖的,长得很清秀,我无论如何不能把她与一个凶狠的恶徒联系在一块儿。她的眼睛斜斜地不看我,只盯着桌子上的一点污迹。
无论我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
然后我问:那天,你说只有你们两人在家,可有人亲眼见到你家里还有两个小伙子,这你如何解释呢?
她突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就那一眼,我从她眼光中看到了恶毒。
她又埋头下去,任我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
7月9日,下午三点,报社
我在整理这两天我的采访笔记,我写了一段话:
其实这个案子有太多的疑点——
1)死者身体上被硫酸所伤的重点有两处,脸和下体,如果是一个人作案,可能泼到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吗?更何况,死者是身高1米79,体重147斤的一个青年男子,一个弱女子独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2)死者的手臂内侧为何有放射状灼伤?一个人在受到外来攻击时,会张开两臂吗?
3)死者在被硫酸所伤后,两眼已完全失明,又怎么可能绕过大床和衣柜,从阳台“失足”呢?
4)根据现场照片显示,事发时死者坐的沙发上的烧灼痕迹表示,死者是双臂大张坐在沙发上的,试问,在争执中,谁会采取这样一种坐姿?
5)?……
我还没有列举完,总编已经在叫我了。
他对我说:小盂哪,这个案子,不必做了。宁书记……反正报社不会发的。
我拎了背包就冲出门去。
后来,我听说宁可因为精神上的原因,被保外就医了。
认定的是一起伤害案,凶手一人。
坠楼纯属意外。
卷宗摊在我的桌子上,白花花的颜色。后面没有字了,全是白色的稿纸。
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将用什么来填满它们?
原来,太多的事情,真的是没有答案的。
我把灯灭了,打算上床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