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公子轩
马车缓缓行驶，行了约一刻钟的功夫，马车前面出现了一座朱红色的大门，气势恢宏，庄严肃穆。上面城墙上书写着三个大字“九龙城”。待过了那门，就是内城了。这内城乃帝都最为繁华之地，相门王府皆在其内。
檀香掀起帘子看见一座府邸，气势非其他宅邸可比拟。门前没有一般王府贯有的双石狮座，取而代之的是二十级石阶。但见那朱漆大门紧闭，门前列着两列侍卫，六盏彩灯悬于飞檐。这便是九龙国第三皇子北冥齐的府邸了。
檀香放下车帘，想她就算是没有来过这北冥齐的府上，也猜着了，府如其人。
进入内城大约三盏茶的功夫，车外有人向她报道皇宫到了。又行了一会，车停下了。有一宫人前来为她掀开帘子，扶她下来。
檀香极目向四周望去，两旁的朱墙白青石底座，配上金色的琉璃瓦，再装饰金碧辉煌的彩画。这大概是皇宫的一隅，图案并不是很多。各殿隐隐约约，望不真切。
宫人在前面为其引路。檀香想自己早就想见见他们的这位君王了，但是不知道见了又如何。
这样想着，檀香发觉自己被带入一座园内。花木并不多，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株梅花，略微配上几样花草。一株梅下，放着一张小几，两凳两盏，一炉。简单却布置得素雅，是她喜欢的格调。
但是这些，她忽然统统看不见了。
她的眼里只有一人。那人广袖白衣，负手立于梅前，清雅素净，飘逸恬淡。清风卷起他的衣袖，轻盈翻飞，又归于平淡。
公子？
公子！
檀香心中一阵欣喜。可是这欣喜还没有浮上来多久，就被一种难言的不安压了下去。
公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难道.....
檀香一时间心跳如鼓，安抚着自己要平静。
她抬眼颤颤地看向眼前这个人，一对上他的眼睛，又低了下去，不敢看。
“事起唐突，希望没有打扰到小姐的正事。”
他的声音是一向的清雅温润，但此刻入耳，却是让她难掩悲切。
他这样......是不是宣告了，他的身份。
曲檀香双腿一软，几乎是扑倒在地：“民女曲檀香，叩见......皇上。”
皇帝是公子，公子是皇帝。她不是没有想过他的身份，她以为他可能是哪个侯门相府的公子，可是饶她再怎么想，也是没想到这上面来。
九龙皇帝，这是她，怎么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啊！
檀香跪在地上，眼睫如同蝶翼般颤抖。她听见他说：“小姐请起。”
她想起，却不得起。双腿好像麻痹了般，怎么都伸不起来。
北冥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轻叹一声，然后上前，扶上了她的手臂。
檀香心中一颤，随之化为感动，最后冒出来的却是更大的心酸。
檀香慢慢平静了下来，开始开口：“皇上......让檀香前来，所为何事？”
北冥轩露出点点笑意，眼眸轻柔：“轩答应过小姐赏梅。”
公子在约她赏花！她一时间心中不知是悲还是喜。
清晨，天色清明，空气微凉清新，鲜花也受着灵气的滋润最为美丽。
檀香看着眼前的梅花，脑海中浮现飒婆婆领旨后彻夜未归，和进宫前给她的眼神，心中起了波澜。
“皇上没有别的事了吗？”口随心出，她自己都懊恼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毕竟，能够这样独处赏花，也是很难得很难得啊！
北冥轩眼中透露出一丝惊异，看向她时，眼里就多了很多东西，似探究，似不忍。最后他背过身去，开口：“曲小姐可知楚国向碧落宫借钱一事？”
果然......有事。
果然，公子知晓此事。
其实她知道不管是处于什么样的原因，飒婆婆将这个消息还是封的很紧的。檀香觉得这件事瞒得过别人尚可，独独瞒不过他。不是因为公子是皇帝，而仅仅是因为，他是他。
可是此刻，他对她说出这件事有何用意？难道是想借她一介女子打听碧落宫对此事的态度吗？
“檀香......知道。”
“那曲小姐可知楚国因何借钱？”
“是......因为楚国雪崩国库不济。”
又或许是为了雪贵人的琉璃宫？可是，这些真的是原因吗？连她都不太相信，更何况于公子。
北冥轩看着她，一字一字道：“小姐可愿使楚？”
使楚？
使楚！
檀香迅速抬眸，她看见他眼眸如星，便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使楚，使楚，为什么要她出使楚国？她只是一介女子，就算出身碧落宫，可碧落宫有钱无势，她没有官职，拿什么名分去出使？
她咬唇：“身份是什么？”
“钦点御医师。”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进来楚王身体有恙，如若是医师，想必会很待见。”
“借口呢？”
北冥轩轻蹙眉头看着她：“祝寿。”
檀香开始笑，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男子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目光灿灿：“皇上能否告知檀香，让檀香去楚国，是不是皇上的意思？”
北冥轩脸上讶然之色一闪而过，然后眼底就多了怜惜：“是。”
檀香又是一笑，从他身侧走到梅树下，深吸一口气，然后回身微微笑着看他：“皇上能否允许檀香为皇上弹奏一曲？”
北冥轩默然了一下，然后颔首吩咐。
出乎意料的，进来的不是宫人，而是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昨日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孩童，白龙。
檀香心下明了了，难怪公子给她的职位是医师。原来白龙是工公子身边的人。
只见白龙抱着一把琴，放在了桌子上，只掀了眼皮看了檀香一眼，又看了看北冥轩，表情淡淡，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出去。
檀香向北冥轩微微欠身，然后双手焚香，坐下试了试琴音。檀香素手一抬，音声起，只听得她唱的是——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游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游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日出，金光罩下，映上梅瓣上的露水，晶莹剔透，璀璀璨璨。梅树下，檀香蛾眉远黛，卫鬓楚腰，抬手之间，衣袖飘飘，堪比画中人。
琴声在那双柔荑轻扬慢放间，如珠璧相碰，踏琼碎玉，清脆婉转。而檀香的声音如同雨落芭蕉，字字清冷绵长。她垂下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出表情。
琴声停，檀香的声音还在继续：
“肠断班骓去未还，绣屏深锁凤箫寒。一帘幽梦有无间。逗雨水疏花浓淡改，关心芳草浅深难。不成风月转摧残。”
将这四十三个字念毕，檀香站了起来，垂首默言。
北冥轩与她对立而站。有风吹来，目光所落之处，一片梅瓣幽幽落下，如同倦了的羽蝶，停歇在那把瑶琴上。风中似乎带来了清澈的笑声：
“我啊，最想做的事，就是在如雨的落花下，一把素琴，奏出最好听的曲子，请蝴蝶在我身边舞蹈，邀鸟儿来为我伴奏。我保证，在我十六岁之前，一定会学会琴，还会学会好多好多首曲子，一定，一定会弹给你听的......”
那声音，彼时是那样的清脆和亲昵，不像后来，沾染了妖艳与疏离。
风声渐息，声音也渐渐地远去了。有低低的声音压了过来。从园门那边过来一人，窄衣束身，不是宫人的装扮，大约三十岁的模样，手腕上纹着一只虎，双目炯炯有神。他走到北冥轩身前，看了檀香一眼，还是向他拱手道：“皇上，薛飞来了。”
檀香听见，一时间不知道是避开还是如何，就见北冥轩向她看了一眼。檀香知会，退了几步不动了。
那男子刚出去，就见一宫人领着一位壮汉进了来。那壮汉有着古铜色的皮肤，黑袄布衣，这么个天气里，脸上还渗出许多汗来。他大步走来，一见到北冥轩就扑通跪倒在地，口内道：“小人薛飞叩见皇上。”
北冥轩抬手请起。
薛飞却不起：“谢皇上替父亲正名，小人感恩戴德，愿马首是瞻，绝无怨言。”
北冥轩舒眉毛，表情如生春风，绿了芳草，红了樱桃。一甩长袖，他向檀香走来：“这位小姐乃钦点医师，如若薛将军也来助我，便可放心了。”
将军？！还未待檀香惊异，就见薛飞掀衣下跪，叩首道：“谢皇上，臣一定不负皇恩！”
檀香在一旁了然，这个叫薛飞的新任将军，也会和她一同前去楚国。
看来公子是早有准备。
待薛飞走后，檀香依旧垂眉立在一旁。北冥轩看着她，眸中有光流转。最后他舒了一口气，向她道：“曲小姐如果不想去，轩亦不勉强。”
檀香没有回答他的这句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琴，微笑着看着他：“请皇上将此琴赐予檀香，就当是，皇上送我的临别之礼，可好？”
不是问而是请，他在她眼中看到了坚定。沉默过后，他淡淡笑：“琴得知音，甚好。”
檀香舒心一笑，抱紧了手中的琴，开始后退。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仰慕了四年的男子，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刻脑中。
她又笑，比风轻，然后下拜：“檀香，叩退。”
檀香退回到了园门，看见北冥轩并未向她看来，目光落在他前方的地面上，表情如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前有些模糊。她迅速转身，跨过门，大步走了出去。
天色大亮，朱红墙边森森青树，没有风掠过的痕迹，却偶尔有几片犹自绿意的叶子离开枝桠。
他就站在前方三尺远之外，而檀香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抱着那把琴缓缓行走。此刻她的气力像是随着念得那些字一起流逝，现在的她如同只是一副驱壳，不想说话，不想悲伤，不想欢愉。
北冥齐自她出来之后就一直盯着她，一眼未离：“他让你去楚国？”
檀香抬眼看了他一眼，都忘了行礼，并未停下脚步。
见他没有理他，北冥齐上前一步，手一伸，握住了她的肩膀，阻止她再行走：“是他要求你去的吗？”
檀香由着他拉着，也不看他，表情淡淡，声音里没有一丝喜怒哀乐：“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要去的。”
“什么？”北冥齐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握着她肩头的手有些紧，声音有了丝慌乱，“不许去！不要去，檀香。”
檀香蹙眉，感受到了今日他的不同寻常。抬头看到他认真的模样，表情柔和下来：“我已经答应了陛下，殿下是想让檀香反悔吗？”
目光稍移，落到了她手中的瑶琴，他闭上了眼睛，感觉有什么断断续续流到了脑海里。良久，他松开她，语气恢复如初：“那么，一定要平安归来啊，檀丫头？”
檀香后退一步，与北冥齐相对而立，笑了笑：“檀香恼烦殿下替檀香向公主道别，恕檀香不能亲自话别。”
风起撩衣，北冥齐眉眼含春，笑容深深：“嗯。”
九龙四年十二月一日，前朝罪将薛庞正名，英明永存。其子薛飞袭职，赐名为轻车，择日出使楚国。帝都檀氏妙手龙体，医术高超，钦点为御医师，随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