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依宇殿上空荡如常，处处透着寂寥，这里常年飘雪，日月如昔。是夜月色皎洁，映着雪花越发光洁银亮，竟也是说不出的和谐。
雪公子负手立于青梅树下，抬头去看那缺了一角的月亮，若有所思。雪花簌簌落在他散落的发上，打了个滚又落了下去，地上已是白茫茫一片。
觉察出耳边有细碎的声音，雪公子皱皱眉，来人扰了他的兴致，他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
“回来了？”
月半有些讶异，自己站在这殿中已有许久，原以为公子早已知晓，哪会想到是自己扫了他的雅兴，不禁心里头有些抱歉。她定了定心神，看着公子的背影笑了笑，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歉意。
“是的公子，月半已经照您的吩咐办好了。”
雪公子并不回头，而仍是看着那轮月亮，那月亮缺了一角，似乎亟待有人去补圆它。
“可有什么纰漏？”
这也正是月半要回禀的，尽管只能见着公子的背影，她仍是毕恭毕敬的拱手躬身，说道：“月半不才，确有差错。有一个白衣男子闯入，看那身手似乎是那边的。”月半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发虚，她偷偷抬眼看向雪公子，不知道他会有什么举动。
雪公子有些吃惊，舒展的眉毛紧蹙到一处，那轮月亮的缺角似乎比刚才的要大了些。
“白衣男子？”
月半看出公子的情绪似有波动，她知道他的禁忌，慌忙将身子更弓下一些，声音也有些颤抖。“是的公子，那白衣男子的身份月半定去查明，请公子宽心。”
莫非是他？
雪公子心里有所疑虑，而后又自顾自笑了笑，似乎哑然于自己的无趣。那人早已不属于那边，又怎会如此功力深厚呢？想来必定是近些日子为明日的事情烦忧过甚，竟有些恍惚了。
雪公子抬头再看看那月亮，只缺了一个小小的角落，竟比一开始还要渐趋完整了。那青梅花已然开得热闹，雪公子闭上眼睛，大力嗅了嗅清香，俊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月半有些急了，她以为公子正在动怒，急切地想上前去探个究竟，可双腿却是挪不得半步子，那暖阁被公子设了结界，任何人都靠不得那株青梅树半步。
“公子？”
月半一连唤了好几声，雪公子方才回过神来，他并不回头看她，只是挥挥衣袖，示意她可以走了。
见公子一切如常，月半这才放下心来，她拱手做了个揖，“属下告退。”说完弓着身子缓缓退出大殿，到了殿外方才直起身子。
月半刚走了没几步，灵雀就蹦跳着凑了上来，看起来颇有兴趣的模样。
“姐姐？！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人间好玩吗？公子真不公平，这种有趣的差事为什么不派我去？”
月半白了她一眼，抬袖闻闻衣服上的味道，此时衣服上还能嗅到浓烈的刺鼻香粉气味，月半禁不住皱紧了眉头，心里是万分的别扭。
她将手臂伸向灵雀的鼻尖，“你闻闻。”
灵雀仔细嗅嗅，一脸天真的看着月半，“这就是人间的香粉吗？很好闻啊。”
“哼，”月半内心崩溃，她狠狠戳了戳灵雀的额头，“就会拿我寻开心。”
灵雀万分委屈，“姐姐，这你怎么能怪我嘛，公子偏心，灵雀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人间呢，当然对所有有趣的事都觉得好奇嘛。”
月半转身看看身后的大殿，银楼宇阁，皎白胜雪，大殿上方公子亲题的“依宇殿”三字遒劲有力，看起来好生气派。月光照在三个大字上，反射出点点银光，月半突然觉得甚是晃眼，鼻子竟有些发酸。
对于公子，月半向来是不明白的，就像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公子能够在那棵青梅树下驻足千年万年，也不愿回头看她一眼；就像是她也不知为何自己本是一个瘦弱身躯竟会自甘吞食药片将面目变成一个矮胖粗鄙的妓院妇人；就像是她宁愿将自己变成一个疯狂可恶的杀人利器，也不愿让公子沾染半点污垢。
月半看向那天边的一角，唯有看着同一处所在，她至少才能够感觉到这样就能离公子更近一些。
“姐姐？”
灵雀伸手划过月半脸颊上的一滴泪，放进嘴巴里，禁不住皱皱眉，“咸的。”
脸上的触感使得月半回过神来，她摸了摸脸颊，手上是一抹泪渍，抬头看看皱紧了眉头的灵雀，不由得心里一疼。
“灵雀，记住，千万不要爱上任何人。”
灵雀愣在原地，看着月半变样的背影，心缩得紧紧的，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
——
梦青瑶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着桌上的青扇，两眼放空，嘴角露出痴痴的笑意。
窗外身影来来往往，不时有师兄弟们伸头进来打个招呼。梦青瑶都笑着一一回应，这在她十七年的生涯中可实属罕见，惹得师兄弟们头皮发麻，心里很不安定。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盘什锦水果，梦青瑶抬起头来，出乎意料的看到了小七的笑脸，那笑脸传递给她一个讯息，这丫头又要翻天了。
对付这个擅长翻天覆地的小丫头，梦青瑶有的是办法，比如先发制人，先把路堵死，看她往哪儿逃。梦青瑶柳眉一扬，送给她一个冷脸。
“你不是被姑姑叫去忙活了吗？哦，你偷懒，我要去告诉爹爹！”
小七嬉笑着握住梦青瑶指着自己的手指，将半个身子都倾覆在桌子上，两手托腮一脸无辜的看着小姐，对她露出招牌甜笑。
“又想什么鬼主意呢？”梦青瑶忙躲远身体，对她唯恐避之不及。
“嘿嘿，”小七笑笑，随手拿起桌上的青扇，展开来看上面的图画，随后抬眼看看小姐，“这扇子还没还啊？”
梦青瑶白了她一眼，这么明面的事还用得着她开口？
“嘻嘻，其实是二师兄打发我来的啦，他适才和小姐打招呼，小姐竟然对他冷笑了？”
小七憋不住话，顺嘴儿倒出原委。
“冷笑？我什么时候对他冷笑了？明明是灿烂的笑好不好？！”梦青瑶两手撑开嘴角，摆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那就对啦！”小七猛地合上青扇，一边轻轻敲着手掌一边围绕着梦青瑶踱步，并且上下打量，看起来一副侦查办案的模样。
梦青瑶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她故作镇定的将鬓边发丝勾到耳后，抬眼狠狠白了小七一眼，却不知脸颊早已绯红，她怎会不知这丫头心里在想什么。
梦青瑶一连串不寻常的举动都被小七看在眼里，她凑上前去，仔仔细细将小姐观察了一番，果真不用于往常。
“小姐，你不会……不会真的喜欢上昨日那个人了吧？”
梦青瑶被小七戳中了要害，她觉得脸颊越发烫了，也不去看她，也不回答，而是盯着房中的那张琴痴痴发呆。
“小姐是喜欢上了昨日的那个莽夫？”
小七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梦青瑶回过神来，上前就是一个弹指。
“你个小丫头，敢取笑我？！”
小七强忍笑意，皱着张脸，揉着额头，嘴巴撅得老高，她一脸哀怨的看着小姐，心想这小姐看着柔弱，打起人来怎么这么大力？真应了二师兄常说的那句“人不可貌相”呢。
梦青瑶怒目圆睁，手指依旧蜷成要发功的形状，尽管表情冷淡，眼角却满是笑意。
“还敢不敢啦？”
梦青瑶的刁蛮泼辣那可是全青剑阁出了名的，谁要是惹了她那可非得被她掀个底朝天。小七慌忙躬身，对着小姐做了个揖，一本正经地说道：“小七不敢啦。”
“这还差不多。”梦青瑶拍拍手，随手拈了颗圣女果扔进嘴里。
“不过小姐，我可劝你得弄明白自己的心，你看这几日大家里里外外都在忙活些什么？”
小七的话点醒了梦青瑶，昨日她和小七偷偷溜下山，回来却没有惊动爹爹，这定是师兄弟们替她给瞒下了，昨日闹的动静不小，若是传到爹爹的耳中，那后果不可预料。
青剑阁世代隐居于青山，青山是仙福之地，最宜修身养性。几千年前，梦家先祖与友人游历至此，便看重了这片净土，红尘俗世，至此再不愿沾染。待到梦青瑶之父梦川江这一辈，青剑阁已成为江湖人眼中的向往之处。无奈青剑阁向来只收资质奇清的子弟，这一来倒更加深了它的江湖地位。
江湖上流传一句话，“入了青剑门，便成半个仙。”
梦青瑶此次下山，在一个酒馆里听到了这句话，当时她和小七笑了好一阵儿，这种以讹传讹的浑话实在不必听进耳中。
不过，自从昨日在华琴阁见到了那位白衣公子，倒使得梦青瑶对仙家法术真切向往起来。
“小姐，你没事吧？”小七抵了抵梦青瑶的胳膊，随手拿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要我说，其实小姐不必忧心，老爷那么疼你，难道还逼你不成？”
梦青瑶却三两步走到古琴跟前，伸出玉手细细抚摸，那琴弦微微生涩，手指尖传来丝丝痛感。梦青瑶突然回过头来，目光炯炯的看着小七。
“小七，我决定要去求仙！你愿不愿意陪我？”
小七甚感惊诧，口中的葡萄水呛了她一口，她一连咳嗽了几声，方才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小姐，见小姐一脸认真，当下心绞在了一处。
“小姐，你着了魔啦？昨日那人左右不过是个江湖术士，会点儿遮人耳目的戏法罢了。就算他是神仙，看那样子也是和弹琴有关的，可小姐你，你会弹琴吗？老爷给你请了十几个琴师了吧，可你一个曲子也不会！”
被人说到了痛处，梦青瑶狠狠白了小七一眼，这种姑娘干的事自己真的干不来，难道这也有错吗？绣花、弹琴，哪有舞剑爬树掏鸟窝畅快？
“你到底去不去？！”梦青瑶攥紧拳头，欲从势头上打压她。
小七面露难色，“那明日……”
“明日再说明日事！”
梦青瑶拂拂手，转身一个飞身落坐在古琴旁，玉手轻轻抚上琴弦，眼睛里有化不开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