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乌龟王八
午后，半丝风也无，灼阳高挂在帝京的天空上，偶尔有一丝轻薄的白雾蒙在那团金色上，却在瞬间便被盛阳照个通透。正午过后的天京城的九街十巷在淋浴了上午的一场夏雨，此刻终于氤氲出一缕盛夏的气息。
此刻，在九城兵马司门前，一个一身丧服十岁左右的少年，抿着唇，脸色苍白却依旧身姿笔直的跪着。路过的行人看见那孩子纷纷停下来，一些好心的路人走过去想劝劝那孩子，但那孩子一直神色坚定地跪着，闭口不言。
府门前聚集的百姓愈来愈多，兵马司偶尔有一两个府兵跑出来，带着指挥使大人的的命令想赶走那少年，但一对上那少年森然坚毅的眼神，心下便有些不忍和心疼。
有一人在少年身旁站了许久，不由叹道：“这孩子真是可怜人，听说昨天刚死了父亲，谁知今天他的母亲便上吊自杀了，留下祖孙二人孤苦无依的······”
“唉——听说他父亲死得极惨，暴尸街头还不知被何人挫骨扬灰了。”旁边一人补充道，有些于心不忍地看着那跪着少年，走过去在他头上打了一把伞，想为他遮挡头顶上高挂着盛阳。
“谢谢。”少年低声对着那人道，语气带着一丝沉咽。
忽地，周围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蹄声，那马走得极慢，缓缓地往九城兵马司门前围着的人群靠近。少年听见身后的声响，咬了咬苍白的唇，慢慢地站起，回头。
隐忍、坚毅、镇定得吓人的眸子看了过来，坐于踏雪身上的墨子卿对上那双微红眸子顿时一震。眼前的少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站起，神色平静到带着一丝诡异的森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墨子卿，一瞬便可以让人感受到少年紧紧收缩在骨子里头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滔天恨意。
少年盯着墨子卿看了许久，往前走了好几步，一顿之后重重地跪了下去。
“喀吧”一声，墨子卿抓着马鞭的手顿时一紧，却见少年跪下之后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一抬头，锵然大声道：“小民叩谢威麟校尉大人，求墨家五公子收留小民！”
这一谢，是为今晨威麟校尉墨子卿坚持让他见父亲最后一面而谢。
墨子卿默然地看着底下的消瘦少年。
“求墨家收留小民！”少年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抬头时鲜血四溢，艳红顺着少年的脸颊极快下滑，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此情此景看得周围人顿时一阵揪心，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期待地看着墨子卿。
“求墨家收留小民。”
少年默然地又一低头，却被沉默了半晌的墨子卿一句“够了”一下子喊住，少年一顿，抬眸沉静地看着墨子卿，“墨五公子答应了吗？”
“你为何要进墨家？”
“习武！”
“习武来干嘛？”
“报仇！”
闻言，周围人倏然大惊，似乎意识到自个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立即齐齐低头装聋作哑。而墨子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朝他伸出手，轻声道：“上来。”
少年一愣，反应过来后却几乎是即刻便抬手握住那双温热的手，瞬间便被墨子卿带上了马。
“抓紧——”
周围人迅速往旁一让，通身雪白的骏马在众人的目光中霎时冲出了周围人的包围，瞬间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白色的骏马绕过白虎街主街，冲进了偏街一小道，跑过小道后急速地直直地冲出帝京白虎门。
踏雪一路飞腾，此时奔驰在一条山路上。少年坐在墨子卿身后紧紧地抓着他，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让坐马疾奔的少年微微有些眩晕发昏，但少年一直咬牙忍着，双眼通红。
“噗通——”
路过一条小溪，少年被墨子卿一把抛下了水中。
“你进墨家到底想干什么？”
“报仇!”水中的少年似乎极熟水性，被突然一把抛下水中，入水的瞬间额头一阵刺痛，猛呛了一口后反应过来瞬时便跃出了水面，紧咬着牙，双目猩红地看着墨子卿。
“哦——报仇吗？”墨子卿嘴角一勾，讽然道：“不得不承认你这招很聪明，真是难为你此时仗着父亲冤死，母亲殉情之下的凄惨无靠来博人怜悯！”
“博人怜悯？哈哈哈——”少年神情一变，面色惨然地大笑：“谁要那些人的怜悯！我要的是查明父亲死因！我要的是母亲九泉瞑目！我要的是找出真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在九城兵马司门前跪求我们墨家收留就只想着报仇吗？你想求墨家收留却去九城兵马司门前跪着，是想给谁长脸！”
这一招利用舆论，让宣扬仁义的墨家不得收留孤子，然而天底下这种不平事打哪都是，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虽说墨家天下巨富但毕竟不是无所不能，难道一个人随便一跪便可以让墨家尽职尽职地养着他们吗？还有，此时所谓收留孤子，无异于抬手给景帝一巴掌，让他对墨家更加忌惮。是人都有私心，此时此刻他压根就不想把那么多糟心的事往家里带！
“我只想让天京城的人们都好好看看——那些帝京狗官他妈都在干些什么！我的父亲暴毙街头尸骨无存他们围着那地方绕来绕去都查出了什么！”说着，双目猩红的少年顿时嚎哭起来，在水面猛然一阵挥拳，水波四溅。
“父亲的尸体被烧成了灰，那群乌龟王八蛋居然让底下人用扫帚随意一扫便给收回去，他们根本不求真凶却说什么留备查案！那是我父亲的尸体！不是扔在地上的垃圾！”
“还有母亲，母亲她······”
墨子卿静静地听着他，眼睛微阖着，缓缓道：“我知道你很愤怒、很痛苦，但是你可知道，你的痛彻心扉和恨意满怀对于你来说，根本就没有丝毫好处，”墨子卿慢慢下了马，在溪旁蹲了下来，“一些人眼中揉不进沙子，他们擅长的便是斩草除根。所以你的今日所为，最大的可能便是给你带来杀生之祸。”
“今天你就在水里好好洗洗吧，让脑子清醒一些，想想现在你到底应该些做什么——好好想。”说着墨子卿起身走开了，留下水里的少年低头静静地盯着水面，眼中神色不明。
踏雪缓步跟在墨子卿身后，似乎感受到墨子卿情绪有些低落，踏雪迅速奔到墨子卿身前拦住了他，琥珀色的眼睛担忧地盯着他。
“我没事，”墨子卿抬手温柔地摸了摸踏雪，“踏雪，你说我刚才是不是太狠心了些？那孩子刚失去了双亲······今日之事说到底我也有错，我想弥补那个孩子，但是我又不想让墨家牵扯进来······在帝京苟且生存，确实大为不易，皇权之下摇尾乞怜，可谓是无济于事。”
圣旨一下，寥寥几笔轻提安抚家属，乌龟王八，细细听过点头过耳便忘。这群王八蛋也真是过分，居然还将接济抚慰家眷的银钱给苛扣了下来，让这祖孙二人现下生活都难以为继······
“人命，便真的那么的不值钱吗？”
一阵微叹，瞬时被风轻轻吹散。
墨子卿摇头，罢了罢了。一回身，抬眸却见少年慢慢地朝他走来，未脱稚嫩的脸上写着坚定不惧，顿时便觉着一阵心安。
“可想好了？”
“嗯，我不再闹了，”浑身湿透的少年点头，却一下子跪了下去，道：“多谢墨五公子，但是——我还是想请墨五公子成全。”
墨子卿轻叹，低声将他扶起，慢慢道：“本公子去过你家了解过了，你奶奶说你就要进景德书院了，不是吗？”
少年低着头苦笑，眼底微微一黯，低声道：“就算现在可以进景德书院，可是以后呢？身为庶民之子，我以后能有什么出路呢？”消瘦的少年年仅十岁，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同龄人没有的成熟沧桑。
“考取功名不好吗？”
墨子卿话一脱口，自己便抿了抿唇，唇角扯开一抹苦笑。
在东陵，庶民之子想出头无非进景德书院后考取功名，但是，东陵的官场似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庶民之子最高的官阶不得超过五品。若让少年仅仅靠自己的能力为父亲查明真相，确实无异于痴人说梦，可若是以墨家弟子身份入朝······
半晌，墨子卿眼波微动，压低声音问道：“你报读的是文政院还是武政院？”
“武政院。”
“这样吧，你明日到墨家来拜师吧，”墨子卿微叹，眼神中泛起淡淡的柔软，“但是——你还是得去景德书院读书。”
“我——”少年霍然抬头，几乎喜极而泣，颤声问道：“我真的······可以成为墨家弟子吗？”
“嗯——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永安。”
永安，永远安乐。
墨子卿顿时一阵怅然。
天下父母。
墨子卿摸摸他的头，眸色温暖，道：“嗯——永安，明早记得到墨家来，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还有——你奶奶我已经为她找好了住所，你进景德书院好好读书，不用担心。”
“多谢墨五公子，多谢······”少年激动得语无伦次，作势要跪一下子便被墨子卿拦住，“不要动不动便跪，男儿膝下有黄金！”
少年微愣，看着一脸平静的墨子卿，苍白的唇颤了颤，两掌慢慢在身前并拢，低低一躬身，神色肃穆。
“多谢墨五公子。”
墨子卿点头，含笑回了他一礼。
一回身，神色默然，静静地看着天京城的方向。
